“不过你的想法并不是错的。所谓三纲,都是些陈词滥调,我自己也不大认同。都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呢,尽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范笃行边说边在纸上写下这八个字,看得宋昶云里雾里——他还没认全这些字。
“呃,就是大家都不干自己该干的事了。如果是不干事还稍微好一点,也就一点。但是偏偏干些坏事、蠢事。不止寻常百姓这样,连上边也这样。所以大吕才会一片混乱。”
宋昶认真听着,连连点头,很快又生出了新的疑惑:“官家就是天,如果官家命令所有人干好事,大吕不就好起来了吗。”
范笃行有些欣慰,宋昶竟然能迅速找到关键点:“说得对啊,但现在的问题就是官家说话不算话了,有一群人,或者说他周围的所有人,宦官、大臣勾结起来,把官家发号施令的权力抢走了。”
“那不行啊,得有人去帮帮官家。”宋昶替皇帝着急起来。
“但这很难,夺走他权力的人也阻止了别人去帮官家。”也就是官员的选拔任用都被操纵了,现在连科举都进行不了,而通过科举的也做不了官。比如范笃行就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既找不到官做,也考不了试,只能当个闲散的教书先生。
三清殿里沉默下来,范笃行想的是时局,也不知道宋昶在想什么,死盯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看。
范笃行有些喜忧参半,一段时间过去了,宋昶差不多学完了最基础的东西,记得是分毫不差,字迹还能模仿范笃行模仿得分毫不差。但问题就是只能分毫不差,宋昶完全不想过多理解!
宋昶完全是个聪明孩子,教什么东西一教就会,但就是这一点让范笃行很头疼。“学而不思则罔”啊!不过宋昶倒是特
别喜欢听他在睡觉前给自己讲王侯将相的故事,范笃行更纳闷了,他觉得给他看的启蒙书籍和这些本质也没什么区别。
还能怎么办呢,自己一早就打算放任他随便去走一条自己爱走的路了,不爱读书也无所谓了。只是作为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范笃行还是暗自垂泪……
“十七,明天开始和我去私塾吧。”范笃行坐在烛火下,一边翻书一边对床上的宋昶说。
宋昶在被窝里侧躺着,本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师父读书,听了这话困意也没有了,立马跳起来大叫:“真的吗!我可以出门了!”
这些日子外面不是很太平,就连一向安宁的磨盘村,也莫名其妙不见了几个女子和孩子,范笃行不敢让宋昶冒险,因此一直不让他出青云观,好歹在道观犯事是犯国法的。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正是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宋昶在小小的青云观里待这么久快要憋疯了,此时听到可以出门了,哪怕只是距离不远的私塾,也非常兴奋。
“但是只能和我一起走,千万不要乱跑。”范笃行有些无奈。
“我记住了,师父!”宋昶跳到范笃行怀里,把范笃行手上的书挤到了地上,范笃行只是笑骂了一声,便熄了灯抱着他上了床。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范笃行人生第一次度过一个堪称温暖的冬天。他以前睡在茅草屋里四面漏风,只能缩成小小一团来抵御寒冷,到现在睡在正儿八经的床上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不过每次这样睡着睡着宋昶就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他蜷缩的怀里,感觉比暖炉还暖和。
范笃行这时候就会特别希望自己能写诗,他一向不太理解那些喜欢诗词歌赋的人,总觉得那些东西都是华丽词藻的堆砌,根本没有实际意义。
可总比现在想了半天只能蹦出干巴巴的“五日大雪,十七甚暖,吾极爱之”好吧……
次日两人都起得很早,自从开始读书范笃行就坚决不再让宋昶干杂活了,此时便十分无聊地坐在床沿摇着腿看范笃行准备东西。
其实根本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上课也就用到一本书,范笃行还觉得宋昶大概率不会看。天气已经有些寒冷了,范笃行早早给宋昶找裁缝做了衣服,用的是白狐皮做的狐裘,足够轻薄保暖。
这样做其实是有些奢侈的,毕竟小孩长得很快,估计也就能穿一两年。白狐皮是一位友人给范笃行送的,他也就这一样值钱点的东西。范笃行自己身上穿的是比较便宜的羊裘,这几年洗了又穿缝缝补补,勉强还能用。
反正他以前那样艰苦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的生活怎么也比之前过得好。
把青云观山门关好后,范笃行牵着宋昶下了山。
路上怎么看宋昶怎么可爱,宋昶本来就白白嫩嫩的,穿着狐裘更是像一个狐狸团子。范笃行越看越喜欢,走着走着竟是看不得宋昶在厚厚的积雪里吃力的样子,干脆把他抱了起来。这下范笃行就心里舒服多了。
一路走到私塾外面学生们都相当惊奇,他们很多人因为家里大人的往来是知道范笃行收了个弟子的,却没想到范笃行会抱着他来。
范笃行平日在私塾不苟言笑,不管喜怒脸上都古井无波,此时洋溢着淡淡的微笑深情注视着宋昶的样子实在有些诡异。
一时间学生们心里的惊悚压过了好奇,纷纷先跑进去坐好了。
范笃行总算舍得放下宋昶了,他力气大一点也没觉得累,此时看着狐狸团子一蹦一跳地找了个空位坐下,才想起收住脸上的表情。
扫视了一圈教室,毫不意外,因为失踪了几个人的事情好几个学生没来了,自己的学生暂时没有失踪的,但是大人会有些担忧也是情有可原。现在天黑得又比较早,因此也只能早点下课让学生们早点回家了。
范笃行在私塾里不是个讲私情的人,并没有给宋昶什么特殊的关照,不过宋昶是个中途跑来听课的,很多课本里的内容应该都不太明白,范笃行在考问题和检查功课的时候没有对宋昶有太多要求。
休息的时候,范笃行在上面看书,下面的学生们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换个情商高的,估计这时候会担心宋昶和别的学生格格不入会不会被孤立甚至欺负,毕竟这孩子比别人小、来得晚、还穿着别的学生见都没见过的狐裘,一看就不是一路人。
但是范笃行是个心大的,看书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又开始想他那些关于国计民生的大事。等与先贤在脑内议论了八百回合之后才想起今天还带了宋昶来,抬头便看见宋昶居然已经和别的学生打成了一片,白白矮矮的特别显眼,但显然不是被欺负了的样子。
范笃行心里很高兴,孩子虽然之前的经历不太好,但现在能和同龄人没有障碍地打交道总归是件好事。
放学时范笃行站在私塾外面,目送着学生们走进一间间民居里,直到最后一个背影消失,才又把宋昶抱了起来,宋昶的确是很小一团,即使一手抱着也并不影响范笃行另一个手提灯。
“师父……我自己可以走的……”宋昶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