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笃行噗嗤笑了出来，小孩不认识几个字，嘴倒是甜得很。

他觉得宋昶是在专门说好听的话讨自己欢心，但宋昶显然是认真的，看到范笃行笑起来有些着急，大声说道：“师父，你不要笑话我！我是认真的！”

范笃行笑得更厉害了：“十七，你还这么小，才见过多少人呀，就觉得我漂亮了？”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像神仙一样，神仙住在离别人远远的地方，神仙也都是一个人待着。并且神仙……嗯……都是特别漂亮的，和凡人不一样！”宋昶很认真地回答，还用手比划着。

这也不怪范笃行，他对自己的长相并没有什么认知，也不太在意这个。传闻里的爹娘一个是风流倜傥的相府少爷，一个是面容姣好的富家小姐，才子佳人门当户对，生来的孩子相貌也坏不到哪里去。范笃行在亲戚家时整日灰头土脸，镜子更是摸不到的，有时从水里的倒影看只觉得自己也就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和旁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之前还有些少年气，经过那些事情后也渐渐麻木、憔悴起来，眼底也总是乌青的，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甚至有些吓人。范笃行倒乐在其中，这样的脸可以让人无视他的年轻而有效震慑住学生。

最近能感受到这么剧烈的情感还多亏了宋昶。

只当宋昶说的都是小孩子的无意之言，范笃行努力憋住笑，勉强算得上认真的对他说：“宋昶，这种话以后可不能随便向别人说，是会引起误会的。男子只有在遇到心仪女子时才会对她说这种类似的话。幸亏你的老师是我，换个老儒生得说你有失礼仪了。”

宋昶点点头，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小插曲之后，范笃行接着教宋昶认字。不明所以的范笃行觉得宋昶的确有点天分，很快就认识了两人的名字，还能对着他的字迹分毫不差地模仿一遍。

范笃行便没按一般的启蒙教学流程来，接着让他学了《百家姓》。《百家姓》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读起来朗朗上口，对于宋昶这种似乎记忆力不错的孩子来说可以迅速学到更多单字。

后面一段时间范笃行上午给宋昶上课，下午跑去私塾给村里的孩子上课，宋昶便自己待着复习，晚上回来还会给宋昶讲睡前故事，一般都是历史上王侯将相的故事，范笃行也只会讲这些。

说起来最后范笃行还是没让宋昶单独睡，他发现宋昶表面上云淡风轻，但似乎特别没有安全感。范笃行是个睡得晚的，每次读书就能读到半夜，有一次让宋昶自己早早去睡觉，没想到范笃行关上书本去看他时却发现宋昶压根没睡，缩在墙角掉眼泪，为了不打扰范笃行还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

一看到范笃行走了过来，宋昶立刻放开声音大哭起来，结结巴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范笃行心里特别自责，把他抱在怀里保证以后不让他一个人睡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不久前亲眼目睹的养父母的死状，或许午夜梦回，恐惧就会萦绕心头……

我怎么就这么大意呢？自己孤苦伶仃地过来了，却忘了正常孩子的童年就该有父母陪伴。范笃行十分懊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还这么小，就让他和自己多待一会儿吧。

后来又学了《三字经》《千字文》，还有一些别的启蒙书籍，宋昶学起来都很快。范笃行主要是想教他先识字，有必要解释的也会顺带讲一讲，有些东西实在有些保守和不合时宜，不去学也没有太大影响。

耐不住宋昶年纪小是个好奇心重的，好不容易接触到新的东西对什么都想问一问。

“三纲者，君臣义……师父，这句话你没告诉我什么意思。”宋昶指着纸上的大字，扭头看范笃行。

“嗯……这讲的是三纲。和后一句是连在一起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合称三纲。是说当君主的和当臣子的，当父亲的和当儿子的，当丈夫的和当妻子的，彼此之间的行为都要讲求义理。”范笃行并不是很想多讲这个，便囫囵带过了。

“那什么叫义理呢？”

“义理就是符合伦理与道德的言行举止。简单来说就像你看到的，来来往往的香客要对我行礼称我一句道长，然后要用特定的行为祭拜神仙……这些是道家的义理，属于比较小的方面。还有师生之间也是有义理的，比如……”范笃行突然卡了壳，他想拿自己和宋昶举例，又想起这些天自己都和宋昶躺一张床睡觉，还经常抱着宋昶读书学习……虽然宋昶还是个小孩，但是古来师生哪有这么亲密的，就算是父子也不会这样吧……对于后者范笃行其实其实也不太清楚，反正吧，堂弟的父亲那么宠爱他也没见被抱过。

范笃行迅速反思了一下，最终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小没有父母，苦兮兮地熬过来了，又捡到个像自己一样没有父母的小孩，更是加倍心疼，并且小孩听话，抱在怀里还很暖和……亲密一点也没事吧，反正宋昶才五岁呢！

“咳咳……”于是接着说，“比如私塾里的学生或者他们的父母见到我也是会讲究礼节的，你之后跟着我去私塾就知道了。当然，作为老师，我也要尽到老师的职责，对学生负责。而三纲呢，就是所谓义理里最重要的几个，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面向的人不同。”

谁料宋昶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这不对吧？！”

“嗯？”

“夫为妻纲，可是村口屠户的老婆是抢过来的，他老婆天天想着逃走，最后被屠户按在溪里淹死了……父为子纲，我最开始的爹娘把我扔了，没有父亲像你一样教我……还有君为臣纲，当差的打死了我爹娘，难不成是官家的——唔！唔——师父你干嘛！”

听到后面范笃行已经有些心惊肉跳了，白日里青云观大门敞开，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有些话被有心之人听到恐怕会有不少苦头吃，急忙捂住了宋昶的嘴。

出门四下察看了一下，范笃行确认并没有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来低声告诫宋昶：“十七，以后在外面，还有在外人面前，什么当差的，什么官家，还有你爹娘被……总之类似的话，咱们只能关起门来悄悄说。”

宋昶无辜地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