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双手抱头,一边左右闪躲:“收走我们的田产,不就是要我们的命么!”
“没了佃租,往后顾氏上下便只能倚仗朝廷俸禄。哪个世家愿意寄人篱下,事事仰人鼻息!”
太极殿此前死气沉沉,今日倒是热闹极了。
“邓寻。”
珠帘后之人声音不大,却刚好落在邓寻耳中。
他气焰顿时熄了,悠然起身,掸了掸衣袖,朝顾大人腼腆一笑,笑得顾大人擦着地,默默往后滑出一段距离。
“我是庶族出身,低你一等,读过的书也没你多,凡事能动手就不动脑。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跟我一般见识啊。”
沈羡无声叹了口气。
此前她以为,朝堂之上,群臣相争,是唇枪舌剑、舌战群儒。如今一看,沈羡只觉自己仿若置身市口,冷眼看着一群商贾为着二两鱼肉争吵不休。
聊些同自己无关的事,他们自然和颜悦色,君子做派。可要是涉及自身利益,乃至伤筋动骨了,自然群臣激愤,争论不休。争不过就骂,骂急眼了,还能打上一打。
是自己高看了他们。
“犹记得上一回见顾卿,彼时顾卿质问我,我凭什么来太极殿,前朝之事,如何能使后妃插足。”
“而今我想问一问顾卿,也问一问阶下各位……”
“如今的世家,凭何还要占据太极殿的位置,不肯为庶族挪一挪?”
顾大人瘫着坐在阶下,见势还要反驳,沈羡沉声打断了他的满腹牢骚。
“空有权而无势之人,欲以权求势,四方皆能奉承一句胸怀大志;尔等空有势而无权,却不愿屈尊降贵,以退求变,这叫恬不知耻。”
沈羡语气稍缓:“我明白诏令下得突然,众卿族中连田阡陌,一朝拱手让于自己昔日瞧不上的百姓,的确难堪。此事期限定得宽松,不会逼得太紧。”
“但,众卿若不懂如何退田,我也能勉为其难一回,派人帮诸位退田。”
“你!”
沈羡淡淡扫来的一眼,吓得顾大人浑身一颤,又往无人的地方挪了挪。
“再不起身,我就要唤宫卫将顾卿拖去太医院,好生医治一番了。”
“方才顾卿问,我是不是真要将众卿赶出这太极殿。”
“顾卿猜得不错。”
今日朝会,逼世家退田固然是她的用意……
但她更想看看,若刘渊所竭力隐瞒的罪证来到他面前,他此前所有的努力即将毁于一旦,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既敢利用整个江山与他们对抗,她没有理由继续忍气吞声。
“张良玉,擢为御史中丞,纠劾百官。”
“程进,瘸了一双腿,不便亲自来朝,此刻正于太极西堂中候着。擢为……中书监,封宣城伯。”
“皇后殿下,程进此人早已死了,为一个死人加官晋爵,却是何意?”
沈羡轻笑道:“我也好奇……不妨让太保刘渊说说?”
“人死而不能复生。”刘渊淡然,“皇后殿下莫不是看走眼了。”
“我也怕看走眼。”沈羡干脆答道,“那便请众卿下朝后一齐去太极西堂凑凑热闹吧。”
“殿下……”
刘渊目光紧紧烙在自己身上。
“当务之急,是平息百姓的怒火。”
沈羡了然地点点头。
他又在拿他们威胁自己。
“刘太保示意刘序放弃洛阳时,怎么不想一想天下百姓?”
“皇后殿下莫要听信小人谗言。”
“刘序若果真觉得刘太保此举大义,也不会在请访台城的第二日愧疚难当,拔刀自刎,死于刘府!”
沈羡语气笃定,刘渊稍稍偏过头,身后一众朝臣齐刷刷地闭嘴,垂眸。
刘序抛下洛阳这事做得实在大逆不道,饶是顾大人这般打心眼里崇敬刘氏一族的人,得知此事那日也不由得在丰乐楼中同友人痛骂了整整一夜,碗都摔碎了好几只。
顾大人觉得,若没有洛阳这档子糟心事,胡族便不会发怒南下,国内百姓也不会闹得这么厉害。
若非内外交困,如今陛下也不至于御驾亲征,自然不会令皇后摄政……如今她也不会逼着自己退田。
今日他在太极殿上这么一番歇斯底里,乃至丑态百出,其实并非因为自己觉得世家不该退田、自己也全然不敢以为世家仍然春风得意,不该任由庶族往上蹿、亦不敢声称王朝方兴未艾。
他明白世家大势已去,王朝危在旦夕,自己没什么才能,的确不配占着这么多田产、担任世袭的官职……
他只是不甘。
明明这些报应不该由自己承受,明明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推倒了大厦,撕下表面一派祥和,所以报应来到了自己头上。
此前他狠狠地诅咒世间一切报应都加诸刘序,而今一看,刘序只是帮凶,罪魁祸首原来是刘渊。
那皇后殿下方才所提及的张良玉、死而复生的程进……会不会也与之相关?
他感到不可置信,却不敢抬头,只茫然无措地张着嘴,悄然竖直了耳朵。
刘渊缓缓收回视线,像是对众人的反应感到有趣。
“皇后殿下这是有备而来。”
“自然……”沈羡顿了顿,“刘卿。”
“事到如今,你还是坦然?”
布下这么多阴谋,挑起诸多事端。如今见刘氏陷入颓势,狠心抛下洛阳,置天下于水火之中,他凭何还能坦然自若?
刘渊站在最前,与沈羡之间只隔了几级台阶,一把龙椅。
沈羡能看见他眼皮颤了颤,面上覆了一层浓雾,晦暗不明,陷入缄默。
半晌,他似是想通了一般,抬起头来,神色坦然。
“臣不悔。”
他远远朝沈羡勾起一个温和的笑。
“臣会铭记今日皇后殿下的肺腑之言。”
“愿皇后殿下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