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济自然也不负圣上嘱托,兢兢业业地在夭北这块荒漠施展拳脚。他将这些年积累的尘封旧案全部都翻出来,那些权贵的势力盘根错节,保护伞一把比一把大,造成官官相护的局面,使得百姓有冤无处申。
他从小案开始查,已然看出这背后的触目惊心。刚开始他们觉得京城来官,多少也放些东西出来,名曰不能让京官毫无收获。但闻道济不会轻易收手,等他们察觉到不对时,闻道济已经往他们的腐烂关节上插了一把剜骨的刀。
他屯田渠犁,开通商道,得了许多拥护,人口也渐有增长。
现如今那边还常年居住着一些来自中原的商贩,只要闻道济还管理着这条商道,他们也十分乐意招揽夭北的百姓作工。
夭北长期文化不开化,除了鞭子和饭碗,没什么能让他们听话,冷不丁出一个小偷是常有的事。
刚开始闻道济以宽济待之,到后来以礼法教之,最后再以刑法约束之。渐渐的,他手下招揽的人都是心怀感恩愿意好好做事的,也为夭北人挽回一点名声。
剩下的奴隶虽然没有完全解放,但闻道济这些年在这里的势力已然跟他们对半开,更何况他还有政治权力,所以废除了那落后的类似于“奴隶上街需得牵绳”“奴隶忤逆主人,主人可以任意处罚”等规定。
元北庭见过这位闻都护,端的是一表人才,舌灿生花。毕竟在朝廷上两人就有诸多不对付。
那会儿元北庭没读过多少书,每每总败下阵来。就比如福兴七年主张进攻落泉,闻道济就是那帮反战派的翘首,常常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但元北庭的立场一般就代表着景献帝的立场,陛下开口后,主战方才略胜一筹。
而当初昌国侯屠城的消息传入京城,所有人都为此震怒,要求处置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昌国侯,更有甚者还有谣言传他是魔族杀性大发,今日敢屠向来友好和平的落泉,迟早也会将屠刀架在明渊的脑袋上。
他们愤怒而恐惧,所以急需将恐惧的源流掐断。
但这个时候,在朝堂上同他最不对付的闻道济却不声讨他了,反而与他患难见真情起来般为他说话,有时候元北庭甚至怀疑这个人不是跟他不对付,而是单纯享受声援这种不被看好的事,喜欢舌战群儒。
最后景献帝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在军权全部收回来之后,暗暗放出了是自己下令屠城的事实,昌国侯只是听从他的命令罢了。
景献帝就算是欣赏他是个人才,也受不了他老是跟自己对着干。正好夭北动乱,急需处置,于是给了个都护的职位,将他打发到夭北去了。
闻道济也明白自己不是朝堂上的那块料,如今景献帝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和体面,去一个远离朝廷的地方施展拳脚,倒也乐得如此。
司怀昀派遣了一位钦差大臣过去,这位是中了进士之后暂时没有官职可补,便以候补知县的身份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协助闻道济都护帮助赈灾,名叫冯玉庆。
临时调换太过突兀,于是元北庭用这么多年换皮的经验给司怀昀乔装一番,扮作一个面部微紫,皱纹颇深,手上有些粗糙裂纹的夭北人,身份是冯玉庆为了了解夭北而携带的向导,化名为“东华”。
而元北庭跟闻道济不太对付,也不便以昌国侯的身份随行,于是只能变成一只雪白的猫,在陛下手臂上当个挂件。
冯玉庆原本只需要跟着去打个酱油,被这个安排吓得一宿没睡好觉,没想通陛下为什么要微服出巡跟着这一趟。他绞尽脑汁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陛下也没告诉他为什么,估计是另有安排,他只能强装镇定跟随。
去夭北是一趟跋山涉水,就算是坐在车里也被这颠簸的路晃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到了一个驿站,人马得以歇脚,司怀昀轻抚着怀里不省人事的小猫咪,跟着坐在了冯玉庆身边。
这一路过来,司怀昀已经提醒了他无数遍,只需将他当成一个随从,如今冯玉庆才习惯陛下给自己倒茶送水。
司怀昀喂了一点水给元北庭顺顺气,脖子上挂着的阴玦幻化成一个铃铛的模样,他有事没事就撩拨几下,弄得叮当响。
这里已经临近赈灾地,来往人们脸上都一片惨淡。有妇人抱着孩子在驿站茶馆门口作揖,讨一点食物,但是来往的人都不搭理她。
元北庭从司怀昀怀里跳下去,叼了一块小鱼干过去,轻轻放在地上。
那妇人愣了片刻,随后双手抓起鱼干流着泪不断作揖,千恩万谢。
待那妇人走后,司怀昀思索片刻,跟冯玉庆说了一声。冯玉庆立马安排多歇息片刻,司怀昀这才抱着猫出去。
他出来的时候那妇人走得不远,就着碗里的一点水把鱼干泡软,一点点撕碎喂给怀里的孩子吃,但孩子还没长出牙,也万万没到吃肉的年纪,只能一点点咽下去。
妇人察觉到有人过来,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孩子,口里嚷嚷着:“我的孩子不卖,不卖,我还养得起。”
司怀昀注意到,那孩子脖子上还有一块拇指大的玉,不过很快就被妇人掖进了衣服里。他顿了片刻,随后蹲下来,妇人看见了那只雪白的猫儿,这才敢抬头看来人。
司怀昀温声问:“如今卖儿鬻女很常见么?”
妇人迟钝后点头,怀里的孩子饿坏了,一直吮她的手指头,她赶忙再掰下鱼干喂,苦涩道:“雁湫山塌了!把家里的牛羊马都给埋了,我男人不听我的,在屋里睡,也死了!得亏我那天抱着孩子去赶集,才活下来。谁想卖孩子,可孩子跟着自己也是挨饿,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但只要还有一块饼,我能陪着我的娃儿一天。”
她说着,哭起来,弄得孩子也哭。
司怀昀敏锐道:“你丈夫不听你的才死了?”
妇人凄然:“我是让他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出来,他不听我的,总跟我说搬走要钱,如今,钱和命,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她已经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反反复复地说她男人不听她的。司怀昀给了她一些钱,她感激涕零地收了,不停地磕头。
他们回到驿站后继续赶路,两天后到了地方。闻道济亲自来迎接,他过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眼圈都黑了,眼里是藏不住的疲倦。
他听见赈济粮来了后很高兴,派人赶紧清点库存,尽快报个账目上来。
这会儿赈灾还刚开始没多久,但已经有了一定的秩序。司怀昀能看出这是闻道济的功劳,这边的人几乎都听从闻道济的调遣。
闻道济搓着手,在随从的催促下才戴上手套。把钦差大臣安置在寓所中后,他还没能坐下来喝两口热茶,就又赶了出去。
司怀昀若有所思道:“闻道济在京城的时候,满身贵家公子的讲究,如今倒是接地气。”
元北庭传音道:“他就是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物。”
元北庭顿了片刻,道:“怀昀,你不觉得你说话有些不对劲吗?”
司怀昀疑虑求教:“那我该如何呢?”
元北庭的爪子抚上了司怀昀底下密密的胡须:“你应该多照照镜子,你如今是一个夭北出身到京城的夭北人,听着就是一个粗人,以前还做过奴隶,应当不认识几个大字,但开口就是之乎者也温文尔雅,不符合这张皮子。”
司怀昀失笑:“我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了。只是这样装模作样久了,见过的粗人也有限,要不渊主指导指导?”
两人讨论的档口,冯玉庆在门口求见。
这间房里没有他人,冯玉庆也就尊陛下为大,司怀昀正要摆手让他免礼,一副帝王样举手投足都要改。听了元北庭的话后,他起身上前扶住。
冯玉庆只当陛下仍然在隐蔽身份,道:“如今已到夭北,依臣看,是否要查夭北的账目呢?”
冯玉庆想了半天,觉得钦差大臣无非两件事,一是颁布推行法令,另一就是查贪墨。更何况他本次的任务就是护送赈灾款,顺势查账是传统。
司怀昀道:“账要查,人也要查,事故的起因更要查。”
冯玉庆点点头,不过还是问道:“起因不过天灾人祸,难道陛下觉得此次山崩另有缘由?”
这么大一座山,除了自己塌掉,还能是人用火药把它炸塌了不成?可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司怀昀敛眸:“与其去想山塌了有什么好处,不如去想不塌有什么好处。”
冯玉庆一时想不通陛下这句话有什么深意,不过很快陛下就将此事揭过,吩咐道:“你且去查,但凡查到不对便来禀报。其余的无需多问,我自有主张。”
司怀昀摸了摸元北庭身上的毛,有些毛打结了,他这才想起今天还没给这小祖宗梳毛,打算去包裹里拿梳子,顺手将猫给了冯玉庆。
冯玉庆有一个小女儿,女儿养了一只猫,他有时也会抱着摸一会儿逗乐。这会儿出行夭北这么远,还怪想念那种手感的,眼馋陛下怀里这只猫很久了。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轻柔地抚摸了一下。
冯玉庆逗猫:“喵喵。”
元北庭亮爪子大怒:“喵你太爷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