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渊王宫，锦秀宫。

锦秀宫是太后苏芊尔常住的宫殿，原本叫做坤宁宫。锦秀宫里长了一树开得极为绚烂的红桃，说来也怪，此树四季皆花团锦簇，茂盛得有些过分明艳。

自从苏芊尔继任太后，便将所有宫殿的名称都更改了，甚至大逆不道地将年号改为除霭。说是扫去阴霾，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分明是在咒景献帝。

除霭，除皑，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心思。

锦秀宫中尽是青松绿柏，桃红柳绿，按说这样应当显得生机盎然，可风吹过这都停息，寂静到骇人，如误入死境。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沉睡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到浑身无力，张开眼时双眼昏花，怎么揉也看不清。苏芊尔有些着急地想坐起来，却不小心跌下床，她颤颤巍巍地撑着梳妆台站起来，忽而看清了自己枯瘦如柴的双手，皱皱巴巴就像是陈年的树皮，苍老无比。

她愣了片刻，抬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面皮松垮，像是中毒一样左边一块紫右边一块青，左眼在上面右眼在下面，极不对称，鼻子也歪了。当年的刀痕随着岁月显露出来，像是缝合过的疤。

宛如夜叉。

苏芊尔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了梳妆台，她后退几步仰头倒在了地上，发髻散开，花白的头发散下来，她抓着头发尖利地叫：“赤庸——！赤庸——！”

角落里出现了一团黑影，缓缓化成人形，苏芊尔看见了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而赤庸则闲庭信步地从黑暗处走过去，在苏芊尔抓住自己下摆的时候蹲了下来，接住了苏芊尔的手。

他斗篷的帽子落下去，露出戴着眼罩的脸，苏芊尔也少了一只眼睛，这让他们俩看起来更像是同类。

他与当初元北庭看见的老态龙钟不同，他似乎恢复了年轻时的样子，有些秀气乃至儒雅。此时蹲下来，静静地打量着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轻声道：“太后，您醒了。”

苏芊尔顾不上这些，她使劲抓着赤庸的衣袍：“药呢，药呢，给我药——”

赤庸安抚她：“您休息了太久，所以药效才过去了，我会给您用药的，您不要着急。”

苏芊尔渐渐平息下来，随后毫无征兆地给了赤庸一耳光，就好像刚才那个跪下来苦苦哀求慌不择路的人不是她一样。她高傲地抬起下巴：“还不快去准备。”

赤庸被她打偏了头，扭回头来神色如常，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他将她抱到床上安置好，苏芊尔突然抱住了他的手臂，好像安全感不够的小孩一样：“你不要离开我。”

她怔怔道：“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许走，不许走，别走，别走。”

赤庸低头：“太后娘娘，我一会儿就会回来。”

苏芊尔喃喃片刻，随即松开了赤庸，指着他眼睛上用以遮挡的眼罩：“给我。”

赤庸摘下来，给她系上了。

她如今只有一只独眼，被眼罩罩上后好似有了遮羞布。苏芊尔这会儿才上下打量了赤庸，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不是双手都断了吗？哪来的新手？”

赤庸还没来得及说话，苏芊尔已经将手伸向了他的腹腔，她轻轻按压着，一副了然：“果然如此，这里空了。”

他本就是影魔，虽然被元北庭砍了双手挖了眼睛，但形态不定，可以拿别的地方在补足自己的残疾。此番他正是拿自己的内脏把双手给补齐了。

赤庸道：“这样看着顺眼，太后娘娘才不会嫌弃我。”

“你错了。”苏芊尔嘻嘻着凑到他耳边，“你们魔族无论什么样子，我都厌恶至极。”

苏芊尔泡在汁液鲜红的浴池中，这是在魔渊边境长出来的化蝶果，经过抽茧拔丝的痛苦，就会重回年轻貌美的面容。没有什么副作用，痛苦就是你支付的代价。

明明是支付痛苦，可苏芊尔却好像泡得很享受似的，她满意地看着自己枯瘦的手重新变得修长，嫩白如葱根。看着自己重新变回那个她自己都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的模样。

赤庸侍候在旁：“这些天我亲身扮成瑞慈帝上朝，基本已经稳定朝堂。秦氏两位主将都已战死——据我所知秦范已经被平津处死，所以军权已经回归。不过很遗憾，并没有什么用，我们的军队早就已经瓦解，大部分人口都流向了平津。而明渊还需要面对恢复过后平津的反扑，而且我想其他国家也很乐意锦上添花，帮平津一点小忙。”

苏芊尔轻笑一声，随即从浴池中起来，她的皮肤重新变得嫩白，一伸手示意赤庸拉她起来。赤庸为她披上袍子，半跪下来替她穿鞋，任由她的脚踩在自己肩膀上蹭干净水。

苏芊尔低头看着他：“无所谓，这样倒算是得偿所愿。”

赤庸握住她的脚踝穿好鞋：“怨念还不够。”

苏芊尔一脸担忧地捧住他的脸：“那元北庭岂不是马上就会把你带走？”

赤庸应声：“到时候我们将会功亏一篑。”

当初他还是魔渊渊主的时候，妖族强悍，作为五界之间的交易，他用魔渊幽火的火种与当时的妖王换了一段三妖青藤。苏芊尔只是人类，所以只需要三妖青藤浇灌出来的同类藤蔓就行，可他作为魔渊的主人，就必须使用三妖青藤的本体来转换。

而元北庭也不是吃素的，纵然这片刻能瞒住，终不会长久。若是他再不快些，只怕自己连同苏芊尔的身体都要腐朽，而他也相信，元北庭已经在妖族埋好了眼线，只要他一去，就会落入元北庭的手掌中。

现在最要紧的，便是重新从人间集结怨气，让有此能力的魔引导怨气流向，从而冲破赤庸的封印，不再受元北庭管束。

可那些被封在魔渊巨渊中的怨气都被元北庭管控，他根本动不了。更何况，如今魔渊巨渊就快容纳不了那么多怨气了，分散在五界中的怨气越来越多，而邪神却仍未现世。否则也不会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苏芊尔冷笑：“听说你们蛊魔不能过三，而那元北庭罪孽深重，上次还差点把自己给劈死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来着，咯咯笑起来，“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景献帝传》，那里面可是说，魔族，祸比天灾。”

她低头，手指划过赤庸的脸颊：“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可要记着，我的契约要的是司怀昀。”

赤庸点头，压低眼轻笑，意味深长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太后娘娘。”

因为天鹅吻药剂治疗烈药上瘾性，很多明渊的人为了方便治疗，且从本地买药便宜，都陆陆续续搬到了平津的地界来。

原本相对的敌国突然变成邻居，许多平津居民无法接受这事，认为他们的安全没有保障。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抗议游街，以及彼此的排挤打压，多有流血冲突。这让平津皇室不得不划分出一块专门的区域，用以安置从明渊而来的难民，可这仍然无法杜绝两边的冲突。

平津居民尚且如此，更别提当朝臣子。每天朝堂上都要因为此事大吵一架，让司清雨很是头疼。

其中户部尚书闹得是最凶的。司清雨刚开始的想法是从明渊而来的人同平津居民，若是如此，登记造册的户籍都是归户部管理的，而大多数明渊人战战兢兢不敢去登记，户部底下的人也瞧不起明渊人，对他们百般刁难，两边相互使绊子，这让他们压根无从下手。

更何况引入人口本就是为了增加劳动力，所以也需划分土地。平津大部分地归地主所有，而大部分地主并不信任明渊人，导致大部分走投无路，盼望来平津谋生计的明渊人都没有活干。这样下去迟早泛滥成灾，将会导致偷盗祸患。

大祭司元北庭和元帅司怀昀昨天才回朝，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两人一文一武，分站两旁。

司怀昀道：“臣以为商人重利，收与不收不过是买卖问题，当利润足够高，想来商人绝不会拒绝这样一笔好买卖。”

司怀昀递上折子：“这是臣草拟的法子，陛下可以先看看，若是有所纰漏，还可以再进行修改。臣的想法，是建立专门的农户或商户招工局，里面可以收一些善于农作者或者善于经营者。正所谓高手在民间，我们可以予以聘用，对那些明渊人进行教化。当然，招工局最好划分出一片地供他们学习，里面的粮食也可自足，农供商，商补农，彼此平衡。所以也就不需要格外收取费用，以免徒增麻烦。

当他们达到招工局的标准，其他商户或农户便可与招工局签订书契。从这里出去的，工钱与招工局二八开，个体占八成。若是要离开招工局，也是有条件的，他们可签订三至五年书契，工钱四六开，个体占六成，时间一过，便可不受招工局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