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陪你走得更长一点吧…,不,对不起,是我想,想让你陪我走得更长一点。”
陈熹摔倒前看到了石平的脸,那一刻她以为他是来扶她的,混淆了时间的记忆令她冲着枪口孺慕,“爸”,直到枪响,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时扑上去,撕咬着,一片混乱中将她驮起。
她在他肩膀上颠沛流离,后知后觉是她更贪心,妄想了太多太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和蔼的亲人,比如温暖的壁炉,比如幸福的餐桌。
“醒醒,陈熹,别睡!”
“你死了我的小熹怎么办!”
“爱人和妹妹你总要留给我一个…,这是你亲口许诺我的,你说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会永远陪着我。”
“你不能,不能在我面前死第二次。”
“呕…”
陈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所感知到的所有苦难都不过是玩弄时间的后遗症。她经常这样,在大恸之后苏醒,发疯后发现他好好的在自己面前,她已经不会再为着荒谬的梦魇去伤害他——“我好像怀孕了。”
“我还没醒吗?”陈熹的喉咙卡了半天,咕噜出这么一句。陈时的手轻轻护在小腹上,神情像是被雪冻住了,惊奇又呆滞,反倒透出几分真实。
“确实像做梦,不久前我还在疑心你是不是死了,突然你就睁开了眼。”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也需要时间缓和,但至少值得庆幸,它不会是个遗腹子。”
陈熹咽下嘴巴里的辣椒碎,那是陈时在她昏迷时喂进去的,来自去年种下的辣椒籽。原本没寄什么希望,只是不想浪费一点点可能,它却十分懂得感恩,在这寒冬里报答了她。冷僵的身体完全不能直立,只能回到最原始的姿势狼狈地匍匐,陈熹用膝盖与手肘爬过生命长河,趟过积雪来到陈时身边。
尽管她说过不需要孩子来延续苦难,她明知这是不应发生的罪孽,是深植于血脉中的诅咒,但当陈时说出“我好像怀孕了”,她却无法抵抗那种孤独的吼叫得到山崖对岸回应的振奋。后代是族群的希望,他们就再也不是被拿捏在人类手里的从属,不再是这个世界里的不明物种,他们终于有了被发现的资格,有了留名的权利,作为一个智慧的物种必将拥有一个可以立足的角落。
“你怎么知道的…?”陈熹小心翼翼将一侧耳朵贴上陈时的小腹,生怕惊扰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隔着一层肌肤,试图感受天然的绒毛膜。久违的暖缠绵着她,这一刻,从未有过父母的他们成为了真正的父与母,这是她一生求之不得而构架无数的幻想。
“一种感应,或许是omega的天赋,当它出现的时候,就会感知到这不是寻常的呕吐。”陈时抬起手,带动一阵温柔的空气,抚摸的却是她的脑袋。
陈熹感受到慈爱的光辉自上方传递来,不可免地回忆起回溯之前,久远到她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刻,一无所知靠着他,相依为命。突然领悟到长兄如父远超于字面的重量。如果说他们是彼此的肋骨,那么她就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它还这么小,什么都听不出来吧。”陈时温声软语地笑话她。
“怎么会,如果你能有感应,我肯定也能!这是,这是Alpha的天赋。”陈熹嘴硬,傻呵呵地趴半晌。膝盖下的雪都暖化成了水,到底只听到肠鸣,不禁怀疑起里面到底住没住着,不会只是胃胀气吧?但话到嘴边,依然是期许更多。
“你说咱俩的孩子要叫什么,陈分陈秒吗?”
“天呐。”陈时吓得一个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真是好难听的名字,就不能听起来长命百岁点吗?”
陈熹抱着头哼哼唧唧装可怜,千辛万苦换来一个白眼。
“那,那叫陈岁岁!岁岁平安,这个好吧?”
“岁岁平安…,岁岁。”陈时反复嚼着这个名字,明明是在笑,眼睛却粼粼漓漓。
“这个名字好,听起来比我们幸运。”
“那咱俩叫这个名。”
“去,到底哪儿有你这么当妈的?”
两人笑着扭倒成一团,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湎许久,好像已经抵达了数十年之后的光景。儿女成群,承欢膝下,他们也不过是一对儿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人。孩子长大了会各有主意,像蒲公英一样乱飞,他们就只好叮嘱,“记得常回来看看吧。”然后逢节过年,孩子的爱人,孩子的孩子,都一窝蜂地回来了。
“生下来也是颠沛流离,从小东躲西藏,过不了一天安稳日子。”陈时先开口戳破了这场幻梦。
“我就知道我是还没醒。”陈熹笑了一下。
“我们送走它吧。”陈时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抬起的指尖可能是想够一够太阳,也可能是在扑闪并不存在的翅膀,“只有死亡,它才能真的岁岁平安,小熹,我们不能要它。”
“我知道。”
她和他都已经不能逃出生天,但它还可以。作为一个称职的父母,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明知故犯地将自己的罪延续到孩子身上。
“我们往人群方向走一走,找到难民营,那儿应该能有医疗物资。不过要小心些,一路危险太多,一定记得时时刻刻地躲好。”她说。
“嗯。”他乖顺点头。
“对不起。”
“…,走吧,趁天晴,好赶路。”
枯黄的地面就快迎来它的茵茵。
一阵风吹过,吹在他亡故了二十年的躯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