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睁开眼,天光裁开门窗泼洒在陈熹僵冷的身上,她恍惚以为一切分离都是臆想,就连第二次回溯也是场噩梦,其实她和陈时一直都好好地在小院儿里蜗居。
撑坐的动作蹭上指尖一抹血迹,没能令她觉察,她下意识出口抱怨,“陈时,你昨晚睡觉怎么这么不老实,都把我踢下床了。”但陈时没有回答。只有风与树叶拥吻的声音沙沙地响,斑驳的影子映在窗台上,晃晃悠悠缠地厉害。
再低头时才见角落里的尖牙静静躺着。像从蚌肉里生挖出的珍珠,还挂着蚌的眼泪。不知怎得,浑身的骨头竟一同痛起来,可能是碎裂的镜子陷进去了吧。
陈熹迟缓地爬起来去找扫帚,仔细地将那一地银屑拢进簸箕。残缺的镜片照不出全脸,离得远了又瞧得太模糊,后知后觉那张与自己几近相同的脸也随着镜子从她的掌心溜了出去。
脆弱的胃黏膜又开始反酸,顶起一口嗳气在喉口驻扎,将陈熹磨得烦不胜烦。她没精力再抵抗呕吐,两指节径直抵住上颚压着舌根往深处挖。小腹本能搐动,头发却先胃液一步坠下来,四周霎时笼于一片漆黑,细碎的光点里护发素的馨香争先恐后钻入鼻腔。
好像是吻,好像是拥抱,好像是在拍抚她的后背,贴着她的耳廓温热又搔痒,问她怎么了,有没有好一些。
陈熹努力睁眼,‘没事’刚到嘴边,会厌突然失守,身体对危险的应激反应比麻木的意识先行,吐息间她甚至险被腥臭的黄水回呛气管。
“呕!”苦味迅速漫过舌尖,反应过来时手指还正哆嗦已是死死攥住长发,将它们一根不落地握在头顶。她吐,水管也抽噎着往外吐,它狼狈着,便似能弥过她的狼狈。直到双双声嘶力竭,手无意一松,发丝全朝向脸颊荡来。陈熹怔忪着,他在时她总疑心他不在,他不在时她又总以为他在,回神后任由头发铺散满池不再在意。
半身压在池边缓了许久,直勾勾盯着那几绺垂晃的发丝,滋生起想摸剪刀的想法。不如像剪开脐带那般干净利落地了结,从此她就是个独立存在于世界上的人。可自己能算人吗?又有谁真的把她当人了吗?
陈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凸起的筋条旁就是青紫的血管,它向着掌心生长,直至与生命线接壤。她想这也是一种谶纬,或者是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她本没得选,走到今天更是被推向一条选不出的绝路。
于是起身习惯地洒扫了一圈,往外走去,轻轻关上院门,像是去一趟商超那般寻常,只是也再没回来。
布满灰尘的旋钮再次转动,老式收音机发出沙沙的杂音。陈熹站在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中,空气弥漫着金属和焦糊的气味,天线颤动着,试图捕捉人类文明残存的呼吸。这家伙是从邻居家的床头找到的,可惜信号也已风烛残年,不得不靠轻轻拍打收音机的侧面。即便这本身没什么用,但偶尔会蹦出的信号出奇地可以望梅止渴,在满目疮痍中显得格外心安。
从高科技的未来回溯,在灾难面前所能使用的却通通来自过去。有时陈熹会想,或许文明的发展本身就是一种错误,Garden of Eden在被创造的那一刻就不复存在。
但这些宏大的思考最终与她无关,夜以继日的奔忙,她的目标不是去质问上帝,而是找到石平。
当对未来一切预知都不复存在,她能寄希望的只剩下切实发生过两次的巧合,或许它是时间既定下的发展,又或许在蝴蝶效应下它也变得荒谬,除了抓住这丝渺茫,她别无他法。
“滋…,滋滋…。”
是雨?陈熹的意识不足以支撑她数清日子,对方向的辨别也成为一种苛刻。天气本是唯一直观的东西,没有模棱两可的余地,但那声音既不来自收音机,也并不来自云层。
如果不是巨大的冲击将天空与地面倒置,视线被迫旋转了一整圈,她甚至反应不过来胳膊上被啄出的血窟窿。原本小巧的雀鸟身躯被瘤状物膨胀数倍,已经看不出它曾是只鲜活的生命,倒像从绞肉机里哕出的肉糜,又被天真的孩童胡乱塞进了怪异的模具,如今在眼前的只是一个拼装出的结果。
她从未以混沌的形式感觉到时间的不可亵玩,它将远超人类对宇宙认知的尺度,注定无法蜷缩于谁的掌心,而首要的体会就是慢,像蜗牛攀爬过花茎就已是翻山越岭。痛觉倒是被分散成了粉尘,那些细碎到不可闻的颗粒在这不可计算的时间里同样恒长,恒长到最后只有麻木,人体自适应了这份痛苦。
于是夏天穿过她的血管,将她沸腾。她看着鲜血在身下汇聚,自己好像快熟了,在那无边的沸水里翻滚到软烂。
肉糜组成的怪物们取下胜利的桂冠,至少在她这儿,它们将她也变成一滩肉糜,停落在她的躯体上,以她翻出的红肉为食,与她凸起的白骨为枝,欢欣雀跃地庆祝着。
与陈时捆绑在一起的时间在死亡来临的这一刻终于独属于了她,它回到了她的怀抱,她的脉络,任由她在这恒长又转瞬即逝的一息里获取到前所未有膨大的自由。二十年的等待化为乌有,那些给予着希望又赋予着痛苦的东西在死亡面前只是不堪一击的谎言。她一直知道中止键的存在,但她无法说服自己摁下,这些雀鸟帮了她,帮她丢掉捆绑着自我的意识,丢掉那些有形的意识,那些封闭了她的意识。她将失去这份意识,也就失去了禁锢,失去了鞭策在她身上的烙痕,扼制着她鼻息的颈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