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死后的二十年,陈熹丧失了品尝的能力。那些东西在她嘴巴里不再新奇,与嚼肥皂也没有差别。
好吃吗,不好吃吗?咸还是甜,苦还是辣?她不知道。于是一直靠喝营养液维持着身体机能,在白水划过舌尖时唇息间哽塞起一阵幻想,如果此时游荡在她唇齿间吻过她食道的是陈时,应该是又酸又涩的。像颗,未熟的青苹果。
那她也会是一颗苹果。一颗被他遗落,翻滚,磕碰,落得一身淤血,裹满了怨恨,被推向腐烂的红苹果。
可当再一次来到无人的便利店,拉开小时候的那罐甜水,她的舌头也跟着复苏了。
是甜的,依旧是甜的。
原来堵塞着她血管的,至始至终都是哥哥流下的血。一个目光就可以让她二十年的怨恨举无轻重。
“好喝吗。”陈时逗她。
“好喝。”陈熹将罐口再次喂到陈时的嘴边,将记忆重现,“哥哥你也喝,它会跳。”
陈时的眼霎时成了世界上最小的湖泊,在眶骨里无声滂沱。
“有次打针,你哭了很久,说好痛。”
“嗯?居然还有这种事,我都不记得了。”
实验与驯化在她身上叠了太多疤,瘢痕积得厚了,那块肉就像死了一样,还以为自己是真的从来不怕。
孱弱的眼泪却在哥哥的心脏里横冲直撞地生长,陈时没能从这声否认中汲取到欣慰,陈熹的痛觉埋在了他的神经上。
他说,“我看到过一个实验员,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露出半截打着蝴蝶结的盒子。在闲聊中,我得知那是她给自己爱人的礼物。”
“另一个实验员说,‘那你爱人收到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意识到,原来把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给另一个人,就可以让另一个人高兴。”
“于是你哭着叫着,你说‘哥哥我好痛,我手好痛,胳膊也好痛’的时候,我在身上抓来挠去,想给你什么。好不容易抓烂了一块肉想给你,就被发现绑了起来,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关上,我就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我是这样的…什么也没有。”
记忆斑驳在陈时的喉,重重吐纳,将唇抿成一条线,短暂失去了声音。陈熹凫在陈时的眼里,饱饮晴霭春山浸透脏腑的惬意,竟觉痛快。
“再后来…”他抬头的动作有些吃力,驮着旧雪,缓慢融化,“听你说你喜欢这种罐子里的小甜水,我一刻也不敢忘。离开实验室后不知道去哪儿,只知道去给你找它,每天好像都在找它。”
忱长的目光,抚摸过她的颊。
陈熹的思绪涣散地无法将那些字句粘合,心跳得太快,想不得其他,只想着,眼前人就这样一直一直为她作痛吧,为她流泪吧,他生来该将所有情丝都托付于她。这双漂亮的珠目,要蜷缩在她的舌经筋下。
她会用全部的生命线将他含服。
黑鬒鬒的蝶翅颤颤巍巍,裹在潮间无助地挣扎,陈熹捉住不堪一握的脖颈,强行咬破了悬而未决的眼泪。
咸到极致会是苦吗?她回过神,滋味比想象中复杂,于是终究还是不忍。
“怎么会什么也没有?在这儿了,蝴蝶也在这儿了。”
被吻的右眼涤清的像一面镜子,左眼也随之被品尝,汲走了所有痛苦。
“那‘结’在哪儿?”陈时故意眨了两下,双臂环过背脊,将答案送到陈熹唇边。陈熹顺势搂下来,“嗯…,现在是‘蝴蝶结’了。”他轻轻点头,“你也是我的礼物。”
两人用一辆小推车载满乱七八糟的食物,车轮在崎岖的地面上时时闷咳,有种‘窥伺’的幸福,目光穿过这堆马口铁与塑料袋,是每个日出与黄昏里传出的窸窸窣窣。
但还不够。以现在距离变异种被彻底清剿还有二十多年,如果他们打算在这里扎根,就必须面对怎么让资源再生。不然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们要么绝望中沦陷,要么救援到来之前就会先因资源的枯竭而亡。
“正好咱们有院子,说不定能种点什么。”
“菜吗?”陈时在生鲜区走过,“都烂了。”
“…”
“唰!”陈熹划破一根火柴,将黑夜烧出一个窟窿。
这属于上个世纪的古董,原本浑身只剩浪漫的把戏,在末日的废土中与卡通状的蜡烛水乳交融,仿佛也经历了一场时空错乱。
她一板板填进推车的缝隙,意外摸出一盒diy亲子桶。
“蘑菇…盒子。”
“是什么?”陈时将盒子在手里转了两圈,凑近嗅闻,纸盒后面是淡淡的腥气仿佛来自雨后的泥土。
“蘑菇的菌丝。”陈熹又接连摸出几盒,长舒口气,笑着抬起头,“看来我们要进行养菌大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