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熹知道一班列车,三天后的晚七点是那个车站能顺利发出的最后一班,七点后整个车站会沦为一堆被肢解的钢筋和被翻剖的混凝土。
提起前去时,陈时没有丝毫疑议,好像一株蒲公英,任她吹向哪儿,他就愿意被裹挟着降落向哪儿。不在乎目的地,也不在乎前去的代价,只在乎自己在风里,和她一起。
局促的时间放量至了日月的尽头,错过成了不打紧的事。吹不熄的雨幕灌入鼻腔一口漉漉冷气,她跌进陈时为她织建的放纵,是他呼唤的,又或者是Adam的本能,Eve理应纂进Adam的骨骼,伏含在他的脏腑间肆意生长。不必着急天明,就先听完这一章漂亮的童话,流淌在摇篮曲中,安睡吧,安睡吧。
陈熹淋漓的伤口在温言的针脚下细密地穿合,断层的肌肉被仔细地温养。整个时空都在诱哄着,这个时间里她不该伤痕累累。
有那么几个掠过的时刻,电闪雷鸣,万物失序,楼宇、人类,都溶解成灰尘混了一壶浊水。天际传出变异种的吼叫,将世界的边界撕得粉碎,他们都要变成海的女儿,变成崩坍下的浮沫。她和他手牵手,那种幸福的快感几近灭顶。她差点真的沉醉其中,将自己蜷缩成胎儿。
——可二十年的死寂将血肉吮食,千刀万剐舔舐过她的脉络。惊惧辗转在夜色降临的每个梦里,她无法放任自己蜷缩,她不能蜷缩。
青苔是岁月里的一抹沉痛,挣扎着,早已生长成了一株藤蔓。回溯来的人是陈熹,不是‘妹妹’,她见到的也不是哥哥,是陈时。错乱的时间轴将位置颠倒,横亘在兄与妹之间的,是死亡。
陈熹拼命麻木思绪,躯体的潜意识也总会替她先行一步。于是当记忆再一次将她绞醒,指尖已本能求生地盘踞上陈时的肩胛,将人紧紧嵌进了怀中。
翕动的唇贴向薄薄的耳骨,拥眠时的陈时十分安静。皙白的双颊无论末日的泥浆几度弥漫都散发着柔泽,隐隐流淌着的血丝是珍珠生长的纹理,仿佛他本就该被豢养在她的壳肉。
斑斑长夜,陈熹携带着自己唯一的亲眷,唯一的财产,毅然启程。
醒时已经在无风无雨的车站。到处是被吹赶着离乡的人,奔涌在站台前,跌跌撞撞,如一只只摇摇欲坠的风筝,连接着生命的土地就是悬挂在身上的线结,它已脆如悬丝,眼见是难飞久长。
多少能幸运的熬到二十年后呢?但这都已不是现下要想的了,怎么上车才是此时最重要的。一票难求的时代,半生积蓄都显得那么单薄。
“我们这是…”
陈时被一夜疯长的苔堵塞了嗓子,喑哑的不像话,对于就这么被俘在妹妹的怀抱尚且茫然。
“到了,在车站里了。”陈熹回答。
她那装出的娇痴又被遗落在脑后,追着前人的脚跟,借人墙肉盾中的缝隙蹭过闸机,就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紊乱。怀里的人却像炸毛的猫一样僵硬,卡在逼仄的沙丁鱼罐头里,挤压得肺管几近炸裂。
陈熹立刻寻了个夹角,将陈时抵在自己肉脂塑成的壁垒内,这个小世界里就只有彼此。至于那些嘈杂的,都是来自大气之外宇宙的回音。
“哥哥,不会有人再能抓住我们,别怕。”
吞吐在鼻息间的炙热在试图安抚那些大张着的毛孔,那些恐惧不是陈时一个人的回南天。
她知道。
最初被石平带走时她被迫与许多人类相处,仿佛又坠回到那个白匣子。为了驯化她而责打下的教鞭与穿刺骨髓是如此相似,手术结成的白疤被抽得绽开红浪,又翻出了柔软腥涩的肉。
人群不是什么好的记忆。白匣子里人来人往,一扇严密的铁门连向的是更多的白匣子。有的白匣子用来打针,有的白匣子用来切割,有的白匣子用来剥离他们的皮肤组织。只有一间,是和陈时共用的白匣子。里面拥挤着一张床,和孕化出他们的培育仓,简单的书桌上摞了些旧纸,承载着早时的观测记录。
在这个白匣子时,她和他总是同连体婴儿般贴着,腻着。让她揣测或许他们本该循环着同一身血液,只是遭受到人类强制的分割。
他们却总会带走他,尤其是在分化出AO之后,陈熹越来越频繁感知到自己正失去研究价值。直至许多年后的某天她反复咀嚼这段记忆,渐渐领悟陈时被盯上了肚子,这样就能使同样基因的后代不再使用培育仓而进行自然繁衍。她是种子,而他是土壤。但实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已不得而知,一切都毁灭的太快。
他们在变异种激增的那天,于末日降临时获得了自由。而此刻,这些旧事都只是幻痛。
陈熹低头,顺着额梢温吞地攀过陈时的眉骨,颤动的羽翅不安分地扑打起她的下巴,刺痒地勾着她向下。她便顺着震颤捉那只蝶,追着追着,晦涩地噙住了下方的痣。舌尖厮磨,在唇齿之间画了千百遍,惹得那张面皮越发得烫,烛花滚进脖颈,留下一道潋滟的痕。
总算她放过那可怜的小点,转去追逐颈下被烛花熔铸出的低洼,瞧那儿已经浅浅积了一层,余温尽散,倒成了波光粼粼的鱼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