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死后,那个军官将她收养,如今已去二十个年头。
变异种的狂潮逐渐平息,人类终于在这片废墟中窥见希望的曙光。她也从一个‘动物’被教化成了‘人类’,不会再把骨灰当成雪花,不会再把头发当做蚕丝,不会再突然咬死别人的宠物。
最早进行重建的城市早已没了变异种的阴翳,大厦入云,交织成掌下的银河。她坐在了那昏黄的灯点里,人声鼎沸,将她高高捧起,为她安插上了翅膀,一纵千里。
五点,石平敲开她办公室的大门,她顺着望去,那矫健的身影也变得单薄而苍白,就连“恭喜”也透着一股锈迹。
起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要贯穿他的脉搏。狠狠地,在牙齿间挤压成一杯果汁。现在他萎缩的只剩一层皱巴巴的果皮。
陈熹又有点记不清了,记不清是‘爱的感化’还是‘棍棒的教育’,他们这对儿父女互相折磨了多少年,才能平和的出现在同一个空间。
是交错在身上的伤疤,是夜里冰凉的药膏与道歉;是击杀了至亲的血仇,是二十年的养育与栽培。
“绝路中的牺牲无可避免,它甚至是必要的。”
“你瞧。”石平指向窗外,“天亮了,那些事再不会降临。人类终于再次拥有未来。孩子,此时此刻,你的人生,还剩下一大半。”
“人生。”陈熹将这两个字在嘴巴里嚼了一遍,又一次想起雨夜中的呢喃。
“老石,你这宏大叙事的说辞还是那么让我憎恨。”
陈熹的指腹在光枪上轻轻摩擦。
她不知道陈时那时的心事,但二十年让她愈发确定了自己只是披着一层人皮。
‘人类的未来’在她心中依旧没有任何价值,她感知不到这份未来里有她和哥哥的位置,就像她感知不到这份牺牲的伟大。
十七万五千二百小时,连根拔起的不是苔藓的根茎,是她被生生切割开来的血管。
她一天不回去,不回到那个怀抱,血就一直流淌,在每一个思念的瞬间痛不欲生。而一瞬,是二十四小时,是四个季节,是三百六十五天。
“我不否认‘宏大叙事’对个人的伤害。”石平转过身,欲言又止。
“只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一次,同样也是相信你哥哥一次,牺牲换来的‘未来’,是爱。”
“你闭嘴!你根本没有资格提我哥哥!”陈熹的冷静被那个字眼烧得一干二净,瞬间拔出光枪,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锋利的裂痕,直指石平的眉心。
未尽的话伏在眉间,向中陡着,他不再多言,“二十年的恩怨确实也到了了结的时候。我的愿望已经达成,如果杀了我能抚平你心中的恨,就开枪吧。”
“砰——!”
光速在刹那打破时空的界限,精妙的仪器仿佛是凭空消失。在以枪响为开始以枪响为结束之后,一切重启向它的原点。
霍金曾说,如果我们生活中没有发现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人,那就代表着我们人类在发明时光机之前就已经灭绝。
陈熹对这份‘未来’唯一涕零的事就是她得到了这项技术。
她愤怒于石平将容纳不下她和哥哥的‘未来’与他们的‘爱’相提并论。尽管这份未来无比美好,可她的‘爱’不在这儿,她的‘爱’在过去。
为此,哪怕千千万万次,她也要再次回到那个在天灾人祸中崩坍的世界。
不在乎做‘人’还是‘动物’,坐在琳琅的餐厅还是废墟里茹毛饮血。哪怕是回到那小小的细胞培养瓶,哪怕是混做一滩血水——那也不错。
那会是他们最接近彼此的时刻。
想到这儿,她甚至兴奋地颤栗,每一个毛孔都喜悦地大张。指甲一次次抓挠过腕处的皮肤,翻起腥红的血肉,仿佛这样,就能将另一个人从时间里拉扯出来。如女娲造人,而陈时,理应塑在她的血液之中。他们都曾躺在那个培育仓,被注入着一样的药液,长出人类为他们预想的肢体。
成为人类,成为两组并列的代号,成为兄妹。
独活的二十年,陈熹也曾试着将自己放进‘人’的身份里。她就难免思考人类意义的‘兄妹’,合该是哪怕闹得头破血流,刀子插对方肉里,过年也要一起回家吃饭的。他们必须一起坐在饭桌前,听窗外的烟花和电视里的倒数。就算剥下自己的皮,剔下自己的肉,断了自己的骨,放干净自己的血,死的时候,墓碑上刻的也是‘陈时之妹’,‘陈熹之兄’。
可陈时实在是藏起来了太久太久,久到陈熹常常失控地呕吐。以为是恸极,也或许是恨极。恨不得将这份知觉连带着过去和身体里涌动的血都一并还了。
最后,她不再想做人的事,只要他回来,或者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