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暗香浮泛,绕到心头微微一颤。
冷冷的,冷得寿长生浑身一个哆嗦。竟不知究竟是那寒风太烈,还是梅香太寒。
可若要仔细分辨,梅花的气味其实十分寡淡,若有似无,难以捕捉。这园中更多的还是受潮后的烂木头味、大雨过后的积水洼子味、根茎类植物从烂泥地连根拔起时那种近似于药材的苦腥味,以及一种十分特殊的烟草味……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揉杂成一片荒芜。
“这味道……”
寿长生倏然刹住脚步。
他惊讶的发现那股混杂其中的烟草味居然如此熟悉,像是过去在哪里闻到过。然而当他苦思冥想刻意去回忆,心头却倏然掠过一阵无名的寒战,脑仁子一阵接一阵的抽痛。
并不是个嗜好烟草的人。
别说嗜好,他甚至还有些抵触。只因每次一闻到这种味道,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就会抑制不住的涌上心头。然而这城里嗜烟者众多,他根本避之不及。他的父亲就是一个烟杆子从不离身的老烟枪。这就使得他从小对烟味就十分敏感,以至于如今他都能根据不同的烟味分辨出人家烟杆子里究竟装的是哪种烟叶,十分内行。
只是此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烟味……
寿长生微微皱眉,那种令他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这该不会是……寿长生有些惊诧。其实他刚闻到的时候,心中就已然有了结论。然而他不敢确定,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烟草该有的味道,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三个字……
芙蓉膏!
所谓芙蓉膏,其实是一种“洋烟”。
说它是烟,它却并非烟叶制成。色黑、气腥,是一种从某种植物果壳中提取而来膏状物。这种膏状物常有人将它混合在真正的烟草中一起吸食,吸食后据说“饥能使饱,饱能使饥,醒能使醉,醉能使醒,一切抑郁愁闷,俱可藉以消遣”,效用之神奇,竟堪比那传说中的忘忧草一般。
美中不足的是,这洋玩意儿价格极其高昂。平民百姓根本消费不起。城里也就只有那么极少数的有钱人有能力买来享受享受。就算是前段时间在江南一带游历,寿长生也只在一些名流富贾的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但也只是闻到过,他从未看到过什么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吸食此烟的,也从没见到过哪个老毛子敢明目张胆的在市集买卖此烟的,大多都是偷偷摸摸的进行。
没错,就是偷偷摸摸的。
也就是所谓的走/私。
早在雍正七年,清廷就曾对这个叫做“芙蓉膏”的洋烟公布禁令:“贩卖者枷杖,再犯者边远充军。”时至当朝,乾隆爷也已重申禁令:“贩卖者枷一月,杖一百,遣边充戍卒三年;侍卫官吏犯者,罚职,枷二月,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奴。”然而屡禁不止。寿长生在江南的时候,就经常看到有官兵堵在渡口抓那些走私的货船。
所以此处……
怎么还有人敢吸这玩意呢?
该不会是……他也好上了这口?寿长生越想越惊诧,越想越不安,直想得背后发凉。他宁愿是自己猜错了。然而怎么可能呢?他对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午夜梦回,他都还会时常感受到那种飘飘欲仙到浑身痉挛的快感。
不。
寿长生却始终不愿承认自己也曾沾染过这玩意。事实上当年他接触到“芙蓉膏”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那年,他的父亲寿景荣去从外地做生意,一去就是大半年,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年尾了。寿长生至今还记得那天他打道回府后进门时的高兴样子,满脸的春风得意,脚步异常轻快,手里还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小布包,刚一进门就冲着前来迎他的玉清娘子大声嚷嚷说他这一趟收获不小,除了那些既定的买卖,他这次还在运河边上与一个老毛子谈了一桩极好的生意,并且从他手上买回来了一个好东西。
寿长生的母亲玉清娘子问,那是什么?
谁知寿景荣将布包一打开,里面放着的却是一大坨黑乎乎的、不成形状的、牛粪似的怪玩意儿。这怪玩意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太好闻,玉清娘子当即就捂了鼻子,拧着眉头使劲冲寿景荣摆手,嫌弃的说着“拿走,拿走。”
寿长生当时与两个姐姐就在旁边,看见母亲这般表情也都好奇的凑过去瞧,可刚一凑近,就闻到了一股极其难闻的尿骚味,于是几个孩子登时就被臭的嚷嚷起来:“臭死了!臭死了!父亲,您出去一趟,怎么捡了一坨屎回来啊?”
寿景荣却大笑说:“你们这些小家伙懂什么!”
随后他就从那坨“牛粪”中捏了一小块,在指尖轻轻碾了碾,塞入了自己的烟斗里,点燃之后,他竟还一脸享受对着烟嘴嘬了起来。那股奇怪的味道在火烧灼之后,也瞬间变得不太一样了,不说有多好闻,但起码没有那种尿骚味了。残留舌根,竟还有一种令人极其愉悦的香甜之气。
寿景荣闭着眼嘬了几口之后,脸上流露出一种形似要羽化登仙的愉悦感,身子还跟着抖了一抖。年幼的寿长生与两个姐姐面面相觑,看着他这副奇怪的样子,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待他这股劲头过去,原本掷地有声的声音竟变得异常绵软:“……这个呀,是如今江南富户中的时髦玩意儿,可值钱了~就这种成色,这种纯度的,这么小小一块,你们猜能卖多少?少说一百两白银!”寿景荣当时说的极其隐晦,并没有与玉清娘子明说那是芙蓉膏,也没有细说他具体购买的渠道,打开的那个小包裹也才刚让他们瞧了一眼,就立刻又包了起来。
“又是烟草!”
玉清娘子当时只囫囵看了那玩意儿一眼,就立马变了脸色。
玉清娘子出身医药世家。她当时虽没有立即认出那是芙蓉膏,却也知晓烟草的利害。一直以来,她对寿景荣那烟杆子不离手的臭毛病都很是看不惯。苦口婆心的劝说了好几次他都不听,二人也为此事吵过不少次嘴。
在寿长生儿时的记忆里,家中每次大吵大闹都是由烟草开始的。若不是因为烟草,父亲和母亲的感情本该无比和睦,成为所有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毕竟二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成亲后任别家三妻四妾,寿景荣从始至终也都只有玉清娘子一房妻子,就算是到了现在,玉清娘子已经过世了那么多年,他依旧是孑然一身,没有再娶新人。
这种痴情在大富之家尤为罕见。
寿长生看在眼里,深知他们之间的恩爱不是装出来的。这也是那么多年的不解与积怨中,寿长生唯一对父亲还敬重与佩服的地方。
然而谁料痴情抵不过贪念。
当这个舶来的烟草进入寿家,随之而来的果然又是一番争吵——
“一百两!”玉清娘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疯了吗?我刚把你之前藏家里的那些扔了,你又花那么多银子买回来这破玩意!我就不明白了,这破玩意到底有什么好抽的!能让你照着一日三餐的吞云吐雾啊?”
这要换做往常,寿景荣早就跳起来哄了。但那天的他却迷迷瞪瞪的,不仅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而且还在一脸沉醉的继续嘬着那烟,眼神迷离的感叹着:“是啊,到底有什么好抽的……我也想不明白,可这烟的口感啊,和寻常烟着实是不一样……真舒服……我这才抽了两口,就感觉七经八脉都舒畅了……太舒服了,真的太舒服了……真的!我自从抽了这烟啊,才知道这世间竟有如此舒服的事。真的,你们要不要试试?”
他说着竟还真把烟嘴递给了玉清娘子。
“试什么试!”玉清娘子当时气得一挥手把他递来的烟杆打翻在地,搂着小寿长生与姐姐们转身避到一边,大骂他道:“寿景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吸这玩意儿真吸疯逑了是不是?他们才多大啊?你自己整天烟熏火燎的就算了,还要熏死自己的亲生骨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