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着。”毛文博把珠子都交给池岁星,“我揣不下。”
“你拿着。”池岁星说,“这周放假我们去周家坝跟他们打。”
“打?”
“打珠子。”
毛文博回到教室,许多同学已经睡着,也有没睡觉的,坐在座位上看小人书。毛文博没先坐回位置上,他跑到伙食团旁边洗碗的水龙头那,把珠子一颗颗洗干净才回了教室。他坐在教室上,弹珠似乎要把小小的课桌铺满。弹珠沾着水渍,反射阳光,毛文博拿着一颗玻璃珠,透过他的眼睛,五颜六色的光便沿着弹珠的花纹照了过来。
桌面上的弹珠太多,有一颗落了下去,毛文博先把其他珠子放好,再准备去捡那颗弹珠的时候,已经被别人捡走了。
“这是我的。”毛文博对他说。
“什么你的。”那小孩手里攥着弹珠,“我捡起来的就是我的。”
毛文博记得他叫陈永强,他上午入班的时候,班级里有一次自我介绍。陈永强捏着弹珠,显然是不准备还回来,毛文博收好桌上的弹珠,也没理他。两人的座位挨得近,下午上课时毛文博都能听见陈永强在他旁边摆弄那颗遗失的玻璃珠的声音。不过,毛文博把揣在书包里的玻璃珠数了一下,一共二十五颗,算上丢掉的那颗,就是二十六颗。
下午放学的时候,毛文博背着书包,下楼时书包里头的弹珠和着下楼时的脚步节拍,带他去往楼下。
一楼的栏杆旁边,池岁星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已经聚在了一起。
“哥哥,这里。”他招手说道。
池岁星跟着毛文博跑过去。
“诶,不等萧哥了你。”张浩说道。
“你们等吧,我陪我哥回去。”
放学回家的路很快被学生包围填满,小孩一路上都在打打闹闹,从路旁扯一根狗尾草叼嘴里,或者跑到江边踩上两脚水。
“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毛文博说道。
池岁星摇摇头表示抗议,“回家就要写作业了,我想多在外面耍一哈。”
“你就不能写完作业再玩么。”
毛文博见池岁星没反应,又接着说:“写完了你教我打弹珠呗。”
“要得。”池岁星笑着回应道,“那先回家。”
“诶,别跑回去啊,这么热。”
“刚好回去洗澡。”
池岁星拉着毛文博一起跑,身后书包里的玻璃珠叮叮当当,响彻回家的整条路。山坡依稀可见青绿,江水永无止境般流淌,港口的渡轮汽笛呜鸣,毛文博又看见池岁星跑到了前边。夏天的熏风吹着小孩的短白马褂,小凉鞋啪嗒啪嗒踩在路边,池岁星站在小丘高处伸了个懒腰,马褂又遮不住肚子。
毛文博跟上去,池岁星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你丢的什么。”
他没接住。
“蛇泡儿。”池岁星指着脚边的小果子。
“能吃么。”
“不得行。”
“那你还丢我。”毛文博掐了他一下。
“略略略。”
毛文博想抓着他,结果池岁星往后一跳,差点没站稳,要滚到小丘下面去。他急忙转头,又刹不住脚,只好往下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四周空无一人。毛文博在后边,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他怕跟着池岁星跑下去会摔跤,只好慢慢往下走。下坡都是些用土夯起来的梯坎,毛文博无法理解池岁星是怎么跑下去还不摔跤的。
池岁星站在下边,等毛文博过来,江上的渔船晚归,矿井工人换班,陆陆续续回到家属大院或是工人宿舍。毛文博走到池岁星跟前,两人并排走着,书包里的玻璃弹珠又响起来。
在池岁星的印象里,回家的路很长,长到他可以和萧旭飞讲上一路今天班级里发生了什么,也可以是萧旭飞跟他说他在家有多别扭。门不能关,不能出去玩,也不能看小说和小人书,每天早上还得戴信息锅。
气功大师说,这锅汇聚天地之灵气,而大师说每天早晨灵气最多,所以萧大妈每天早上就拿着那口铝锅,在家属大院前朝着太阳挥舞,装上天地灵气,然后回屋扣到萧旭飞头上。或者等中午太阳大的时候,用天地灵气做饭烧水,做出来的食物包治百病。
可跟毛文博一起回家的时候,池岁星就觉得这条路好短。天还没黑,渡轮还没开几个来回,天上的燕子麻雀还未飞,可我已经在夏天的风里与你相遇。
池岁星身上挂着钥匙,他喜欢把钥匙贴在身上,放在马褂里,这样不容易丢掉。
毛文博站在家门口敲了敲门,可家里似乎并没有人,他也没带钥匙,只好转头看着池岁星走进他家里。筒子楼三楼的风景对毛文博来说是新鲜的,绵延不断的山丘,高低起伏,景星乡四周是耕地,山坡上有果园,池岁星经常和小伙伴一起去果园里摘两个果子吃。
毛文博还在细看风景,想着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对门的门又突然打开,池岁星摇着手朝他跑来。
“哥哥,妈妈让你过来。”池岁星说道。
“过来干什么。”
“干爹说的。”
“我爸爸?”毛文博问。
“嗯。”
毛文博将信将疑,走到对门。
文丽萍很稀罕毛文博,他一进门便嘘寒问暖,问他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伙食团的饭好不好吃。毛文博都一一回应。
“等会就在我们家吃饭。”她说道,“你爸和星星他爸今天都在矿上。”
“那我要不要去送饭。”池岁星说道。他一脸兴奋,想着今天又可以去坐船了。
“矿上有伙食团。”
“那我跟哥哥写作业去。”
“今天怎么这么勤奋。”
“写完了早点出去玩。”
池岁星拉着毛文博进屋。书桌有点小,平常只有池岁星一个人在用。从书桌上的摆设来看,就很符合池岁星的性格。橡皮擦和铅笔随意摆放在桌上,书桌上边是池建国的报纸和文摘,都是过时的,池岁星用来打草稿用。
池岁星嘴上说着写作业,可心里还是不想写,他坐在书桌一旁,毛文博坐在另一边。小孩低头,没动笔,却抬眼看见毛文博已经认真在写了。阳光洒在他的眼皮上,惺忪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自己的愿望实现。池岁星悄悄把凳子挪了一下,靠近毛文博。池岁星伸手搂着他,又感觉搂着不够,变成抱着。风扇呜呜吹,池岁星一走,桌上的纸张又被风扇吹得乱飞,差点就要飞出窗户。
“你写完了?我看你还一个字没动呢。”毛文博问。
“写了!”池岁星说道。
“哪写了。”他笑道,“你读的望天书啊。”
“哎呀,不写了。”
池岁星拉着作业写到一半的毛文博出门,文丽萍只是看见两个人影冲出家门,她只好喊道:“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跑出家门的池岁星像是彻底自由,他看见还在一楼,顶着铝锅的萧旭飞,看见不远处的周家坝已经聚起了几个伙伴。他拉着毛文博,后者正不知所措。
“我们要去哪?”毛文博问。
“周家坝子。”池岁星说。
“什么时候回来?”
“玩完了就回来。”
周家坝在一处低地,很容易就能望见。吆喝自家娃回家吃饭时,只要站在坝子边缘喊一下,声音便传达到四处。就算声音小也不要紧,在坝子里玩的小孩都会帮忙转达一下。每当饭点,就能听见池岁星在那喊:你妈叫你回家吃饭!
他终于带毛文博跑到了坝子前头,毛文博站在原地,看见夏天和小孩闯进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