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六月,成立快二十余年的子弟学校里平凡的一天。午间的阳光毒辣,户外似乎看不见一个行人。教室里的学生们歪七扭八,饿着肚子想着午饭吃什么。但池岁星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时候可以下课去找毛文博。
午休的铃声一响,池岁星背着自己的小挎包,站在楼梯口。从楼上跑下来的学生特别多,从楼梯上直接跳下来的,也有沿着扶手滑下来的。在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孩中间,站在楼下的池岁星一眼就能看到毛文博在哪。先不说一头卷发和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颜色,或许是景星乡的小孩都爱在外面玩,常常被大人们说一个个晒得比碳还黑。可毛文博不一样,他在这群小煤炭里就像是白玉一样。就说他下楼的姿势,别人都是冲着跑着下楼,毛文博慢悠悠的,身上带着的红领巾绝不会像其他男孩跑步时被风带着吹起一样。
池岁星站在楼下朝他招手,“嘞里。”
“伙食团在哪。”毛文博手里拿着老师给的饭票。
“我带你去。”
伙食团和锅炉房都在同一栋楼里。池岁星把毛文博带到后,自己跑到另一边热饭的队伍。大部分人都是自己带盒饭,冷了就来热一下。学校的饭票只有一小部分家庭买得起,排队的人也少。毛文博的饭票是一荤一素,打完饭他端着餐盘,池岁星还在等饭热好。
毛文博坐在空位上,伙食团里人头攒动,低年级的小孩甚至还不到高年级的学生一半高。他朝池岁星那边看去,已经被挡得严严实实。毛文博怕他找不到自己,只好站起来。
“在那儿。”钟世林说道。
毛文博本来以为中午饭只是他和池岁星一起吃,没想到池岁星还带着几个同学一起。
“今天伙食团的饭是什么。”王逸凑过来看。他们自带的盒饭两三天才会有一次荤菜,不像伙食团里一直都有。小孩刚起身,就被池岁星按了下去。
“你就是想吃。”池岁星凶道。
“没有。”
池岁星坐在毛文博身旁,死死把毛文博的餐盘护住。
“没事儿。”毛文博笑着,把餐盘往外推了一点。
“想吃就吃吧。”他说。
“不行。”池岁星还是护着。
王逸手里的筷子举在空中,还是缩了回去。
“你吃点。”毛文博说,“我吃不完。”
“真哒?”
“真的。”
池岁星也没多夹,在毛文博餐盘里夹了一块肉过来。毛文博看着坐在对面的俩小孩,也给他俩一人夹了一块。
“给他们干什么。”池岁星嘟囔道。
不过这句话毛文博没听到。伙食团里的噪声大,锅炉房的灶火声呼呼直往外窜。
学校午后很安静,吃完饭的学生在教室午休,毛文博之前没在学校午休过。他两只手枕着脑袋,不管怎么弄都觉得不舒服。他干脆睁着眼,不想睡觉了。按理说这个点应该都在睡觉,可池岁星又悄咪咪跑了出来。毛文博的座位就在后排,池岁星上午来看过,他也不管其他人睡没睡,直接走到毛文博身旁拍拍他。
“哥哥。”
“怎么了?”
“我们出去玩。”
毛文博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出去,他想去问一下老师,可旁边池岁星已经拉着自己手往外拽了。毛文博拗不过他,见外面也没老师,由池岁星带头,两人跑到学校的一个角落。小孩不知道哪来的活力,在川渝地区夏天正午三十多度的高温下,还能从山下的教学楼一路小跑到操场旁。
学校的操场旁边有一个小沙坑,沙坑另一边是单双杠。小孩常在这儿玩,可操场一旁就是初高中的教学楼,即使他们中午不睡午觉没事,可在这玩的时候吵到其他班级,就有老师来管了。池岁星之前就被教训过,所以这次他很小心。
操场上并非空无一人,很多中午不睡午觉的学生都会跑到操场来玩。坐在树荫下,拿着一本武侠小说。
毛文博看着池岁星猫着身子,下脚轻盈,有些好笑。
“你干什么。”他问道。
池岁星立马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嘘。”
“你怕老师还跑出来玩。”毛文博笑道。
“不是。”池岁星摇头,“我不怕。”
池岁星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还是很小心,不发出什么声音。
“蝉声都比你声音大。”毛文博说道。
两人在双杠前边的树荫下停下,不一会其他人也来了。毛文博看了一下,今天中午一起吃饭的俩小孩,还有不认识的几个人。但池岁星都认识,都是家属大院里的小孩。
“今天玩什么。”钟世林问。他比池岁星还矮了一小截儿,站在一群人里像是学前班的小孩。
“带卡了吗。”池岁星问。
“没带。”王逸接话说,“你也没说今天玩翻卡啊。”
“弹珠呢?”
“这个带了。”
“我没带。”钟世林说道。
“你俩用同一个。”池岁星说。
几个小孩从兜里把弹珠掏出来,把红花绿间的玻璃珠子放在脚下。
“我也没有。”萧旭飞说道。他看了一眼在站旁边的毛文博,发现他好像也没怎么玩过,两个人站在一起,束手无措。
“我怎么没见过你。”萧旭飞问道。
毛文博一时答不上来,说自己昨天才回津江?池岁星刚准备蹲下打弹珠,听到身后两人谈话,他才想起没给大家介绍一下。
池岁星又站起来,把毛文博拉到中间。
“这是我哥。”他说道。
“筒子楼里新来的那家?”黄义问。
“不是。”池岁星炫耀道,“以前就在景星,搬出去了现在又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萧旭飞问。似乎他们都不理解为什么要回来,就连毛文博也不知道,也想问爸爸,他们为什么要回来。
毛文博摇摇头,只好说不知道。
“你会玩这个吗。”萧旭飞指着地上的玻璃珠问道。
“没玩过。”
“让星星教你。”萧旭飞笑道,“他打的可好了。”
“对。”池岁星从兜里掏出一把玻璃珠,都是他赢来的,“我教你!”
毛文博接过池岁星递过来的玻璃珠。玻璃珠灰蒙蒙的,一看就在地上滚过好多次。
“你这么拿着。”池岁星拿着一颗珠子,右手食指把珠子夹在手里,大拇指抵着它,轻轻一弹,珠子便与他刚才放在地上的玻璃珠撞在一起。
池岁星捡起两个珠子,“打到珠子就赢了。”
毛文博试着打弹珠,可珠子就是打不到。他看见池岁星都快趴到地上,眯着一只眼睛,在测量两个珠子之间的距离。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小,稍微一有些什么幅度大的动作,衣服下摆就遮不住腰。毛文博上去帮他提了下裤子,刚好遮住露出来的小肚子。操场半山腰的山风吹过四处绿野的梢头,毛文博记忆里的盛夏才真正有了颜色。
池岁星撇着嘴,手上发力,打中王逸脚下的弹珠。
“再赢我没珠子了。”王逸不甘心地把弹珠拿给池岁星。
“我借你。”池岁星说。
“然后你再赢回去?”
毛文博抓着手上那颗脏兮兮的玻璃珠,不一会儿池岁星又往他手里塞一个,渐渐他手里的珠子多到拿不过来,只好揣在裤兜里。回去的时候裤兜里的玻璃珠不停碰撞,发出咯咯声响,与操场榕树上的蝉声混在一起,还有小孩跑在前面,躲避中午查岗的老师,这一切一起组成毛文博不想忘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