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一笑,指她:“起来,你我之间,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孟嘉从善如流,起身揖道:“是。”
太和端起茶盏,突然道:“你这一身新衣不是好穿的,万事小心着些。”
孟嘉忖度着,复道:“殿下,微臣谨记。”
这时,恰好有人来报,说甘郡主到了。
太和笑道:“让小春过来。”
外间一阵脚步声传来,孟嘉回身望去,见是一女子,十分英气,银冠高束着长发,藏青男袍上绣了团花麒麟。她踩着皂靴,一步一步稳健自信,直到太和身前,方拱拱手,道:“表姐。”
孟嘉心中忖度,这便是她当初“试图”冒充过的碧波郡主,常怀郡王和宁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如今的正四品羽林亲卫府中郎将——甘春。
太和道:“你来得正好,定王妃有些不适,我要去看看。你们一同去园中,也好有个照应,孟嘉有不知的人物,你是经惯了的,同她说一说。”
太和走后,甘春偏过头来,打量了一下孟嘉,面露奇色,“你就是刑部的新郎中?”
孟嘉颔首,“正是,见过甘将军。”
“我从未见过你。”那女子虽如此说,却带了淡淡一点笑意,“听说你带二十万人打下了岭南?”
孟嘉汗颜:“……坊间传闻,实不可信。”
甘春揽过孟嘉,拍了拍她的肩,“不管怎么说,敢一个人去岭南,你算一条好汉!”
好汉是可以用来形容她的吗……
见孟嘉不说话,甘春又道:“既然表姐让我带你去,那就走吧。”
东苑已经有许多大人已经更衣完毕,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赏花评诗、切磋文章,不爱卖弄的呢,就依着园中一道曲水而坐,流觞畅饮,谈笑游乐。孟嘉和甘春就坐于一角的亭台之下,咕咕唧唧地聊各位大人的趣事。
甘春倚在亭柱上,一腿蜷起,把玩着手里的胡桃仁,指指一丛牡丹花前的一群人,“那花儿前面中间那个黑衣的,那是吏部的尚书大人,姓谢,以前教过我和表哥们读书,当然也教过表姐,表姐书念得好,他明明最喜欢我表姐就是死不承认。我十岁的时候,表姐大概——十五吧?那年他还在礼部,管着考进士,那年大年初三他非逼着先帝下旨给表姐赐婚,把我表姐惹毛了,杏林赐宴的时候,带着我悄悄跑到赐宴的南园,把新科进士臭了个狗血喷头,谢群知道气得半死!不过后来新皇登基,他做了吏部尚书,我表姐就对他一直很客气。其实他人不错,就是有点儿古板。”说完,把胡桃仁往嘴里一扔。
孟嘉从膝上的竹皮小筐里又取出一个,用胡桃夹子夹开,指指那边翠竹旁独立的一人,一边剥一边道:“那位大人看着跟谢尚书差不多品级,怎么一个人站着?”
甘春道:“他是礼部尚书,姓温,清水衙门不怎么受待见,都想扒着上官出去。再加上他个人喜静,不爱人捧着围着,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爱跟他交游。不过,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他那位夫人。”
“夫人?”孟嘉摸不着头脑,“官场上的事怎么和他夫人扯上了关系?难道是他夫人脾气不好,和其他夫人都合不来么?”
“这可错了。”甘春摇摇头,“他那位夫人我见过,脾气是一等一的温和柔顺,往年有一次,一个侍女放茶时不稳,滚烫的茶水溅了些在她手背上,把那侍女吓得杯子都碰翻了,热水全浇到自己身上,温夫人也没为难人家,还问她烫着哪儿了,让人给她找伤药。”
孟嘉又看了一眼那竹下的大人,感慨:“这么一个宽仁的夫人,怎么就会使得温尚书和其他人不睦呢?”
甘春直起身凑近她,低声道:“据说这位夫人,原先是苏城一名望月女。”
望月女,算是苏城对这一行当的雅称。苏城有一湖名纯湖,湖上日夜画船林立,每至夜间,船头点一盏小灯,半开门扇,接客的船女倚门而望,所以称作望月女。
甘春道:“我也是听说,温大人少时家境不错,有一次和人游湖,白日望见船头一名女子,对着他笑了一笑,疯了一样在湖上和那女子厮守了三月有余,直到钱财用尽,被船娘赶走。他爹听说他如此荒唐气得要死,断了他的供给,他流落街头,仍回去寻那女子,不想那女子却连船带人消失的无影无踪。自此,他为了打听心上人的下落,流连在妓馆为人填词作画,闹了个全城闻名!被他爹知道了——干脆打断了他一条腿,扔在大街上,要病死在街头的时候,却突然在大街上遇见了那女子。那女子倾尽所有为他寻医问药,治好了病又辅助他读书科考,后来他得中状元,那女子原本要离去的,被他死死活活地拦下,红衣大轿明媒正娶,就是如今的温夫人。”
孟嘉听得呆了,想不到那看似面瓜一样的温尚书,居然和夫人有这么一段奇异故事。她想了想,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情缘不受人欢迎:“这毕竟是温大人的家事,何况他与夫人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算不得什么坏事。”
甘春点点头,满意道:“跟我想的一样。本来嘛,看人也就罢了,若看出身,一山更比一山高,有什么意思——这般人任是尊贵到了天上,也被那双眼睛拖进泥坑去了。”
孟嘉淡淡一笑,接着低头剥胡桃。
甘春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她母亲是先帝的胞妹宁国大长公主,父亲是常怀郡王,如今表姐摄政,自己还是亲卫府将军,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不缺什么,就从来不在乎什么。
甘春目光一扫,见角门处又闪过来一人,冷笑一声,拍拍孟嘉,指那人道:“看见了吗?那是张浃的妹婿,叫陆琦,如今管着兵部。”
孟嘉向甘春指的方向看去,见那人四十有余模样,一身绛色纱衫,斯斯文文,容貌在这一群老大人里可称出挑,就是和年轻人比起来,也因多了一种褪去青涩的稳重威仪而毫不逊色。刚进来就有人凑上去,他倒也笑着应答,眼皮却总是半垂不垂的。
甘春道:“我最烦他。当初我要封将的时候,他没少和九舅舅撺掇起来跟表姐拧巴,偏偏每次见我爹的时候一派的客客气气,跟长了两副脸皮似的。”
定王是先帝第三弟,而甘春说的九舅舅,想必就是先帝第九弟——逍王。
可是,兵部这么要紧的地方,定王会容忍逍王的人把着吗?
孟嘉想着想着,忽然念起馆外情形,凑近甘春问道:“侍中大人,可有什么逸闻?”
“你说公祖珛啊?”甘春摇摇头,“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什么酒色方面的传闻,还是先帝在时拔上来的,我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但表姐好像挺看重他的。”
孟嘉向园中又瞥了一眼,想着下一个问谁,不料甘春拉了她一下,回头看时,只见她面色骤变,“走,我们上西边!”
甘春拾起竹皮小筐,并胡桃夹子都撂在亭中石桌上,拽着孟嘉往亭后西墙上角门去了。
“怎么了?”
甘春拽着她出了角门,方才低声道:“我三舅舅来了,被他抓住我们俩在东苑混,一定少不了一通教训。左右快开宴了,咱们先来看看也好。”
孟嘉心道,要是她被定王抓住了,不一定是一顿教训那么简单。
到了西苑,不能不去拜见定王妃。甘春和孟嘉到时,殿内已经拥了许多人,榻上坐了一位靠着引枕的美貌妇人,是方才孟嘉见过的定王妃,她身前坐着太和,小几另一侧坐了另外一妇人,想来,就是逍王妃。余者还有许多命妇,或站或坐,一处陪着定王妃谈笑。
李慕仪拍着太和的手,笑道:“你这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出来玩儿的机会,不出去和那些孩子们一处赏景玩乐,一味陪着我岂不败了兴致?”
太和道:“叔母说的哪里话?若是不好好陪着叔母,倘若使您闷闷不乐,积在心里存出病来,三叔可能轻饶了我?”
李慕仪笑了笑,“他哪儿敢呢?动了我们大泽的长公主一根手指头,看唾沫星子还不淹死他!”
“叔母取笑了。”太和弯了弯眼睛,“纵是天家,也越不过高低长幼这个理去。”
话音刚落,甘春的声音便从外间传来,“三舅母恕罪,我来迟了。”随即跨步进来,立于榻前,其后孟嘉也跟了进来,对着定王妃拢袖欠身道:“参见长公主,请王妃安。”
李慕仪微一愣怔,见孟嘉并未跪拜,笑意也淡了些。
“小春,这是谁家的孩子,好似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