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打开流芳谱,果见张浃那一页上写了:三女张霁,小字阿娇,许婚定王世子重彻,预于中裕三年五月行大婚仪。
她向齐远道:“果然齐全,连这个都有。”
齐远得意一笑,道:“若不然,怎么值姑娘出的价钱?只要是价钱足够,就是把各位大人的秘闻也全部入册,也不过多费些时间罢了。”顿了顿,又道,“这张霁当年生的时辰好,正赶上张浃卷进的一桩疑案查清,他刚从大理寺被放回府,就传出三小姐降世的消息,彼时大雨倾盆,张浃赶到内宅的工夫,片刻虹飞云散,那天色是京都十年不遇的晴蓝。他大以为奇,为女儿取名为霁,小字阿娇——家中七子五女,没有一个比得过这张阿娇得宠!”
楼下又有异动,各个铺子都或多或少钻出人来,遮遮掩掩地瞧热闹。
那张三小姐坐在车里,确可称得八风不动。
半晌僵持,还是对面车厢里传出一声咳嗽,丫鬟赶紧回身打起帘子,搀出一位娇娇弱弱的白衣美人。太阳这么好的日子,她还穿着披风,袅袅婷婷地向前,对着车内人福了一福,柔声道:“妾身一时犯了春困,于车内小憩,不晓得冲撞了三小姐,请三小姐恕罪。丫头不懂事,只晓得世子车驾贵重,也不知避让。素闻三小姐柔怀大度,请三小姐看在世子的份上网开一面。”
外面丫鬟吵了这么半天,就是头猪也醒了,别提一个病弱女子。
孟嘉暗叹,这一番说辞,真是拙劣极了,张霁要真是个不省事的,恐怕不会轻易宽恕了她。
果然,车厢里传来一声冷笑,紧接好一番教训:“原来你也知道世子车驾贵重?世子车驾你都敢坐着乱晃,区区一个未来的世子妃,如今不过是一个无品无阶的官宦之女,怎么敢受你一位姑娘的礼!一句不晓得就想将不敬大罪推得干干净净,我倒是想请父亲向众位叔叔伯伯打听打听,这是哪一门子的规矩道理!丫鬟不知道高低轻重,就该杖二十撵了出府!如何让主子豁上脸面替她讨饶!”
这一番教训说得那客姑娘脸色残存血色退得一干二净,握着绢子连连咳嗽,她身后的丫鬟也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孟嘉道:“这张三小姐倒果真是个厉害角色。”
齐远点头附和:“她父亲势大,加上从小娇养,又与王府结亲,理所当然有些架子。”
孟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既然张三小姐看起来这么不好惹,怎么这位客姑娘看了半天白戏,才出来敷衍赔礼?她胆子未免大得过头了。”
齐远指指脸,低声道:“这也不奇怪,张浃哪儿都说不上差,就是这相貌……偏偏传言三女儿最像他,还被他养出一身刁钻高傲气派。偏偏世子最爱柔婉美人,许是王府中人因此就动了心思,想着这位三小姐必定不得宠爱,要在王府守活寡了。”
孟嘉了然,却也唏嘘:“何人不爱美,但岂能尽善尽美?即使貌若无盐,有张尚书在后面撑着,也没人敢得罪她才对。”
齐远看她一眼,笑道:“你这么标致的姑娘,想必是体会不到钟无艳的苦楚咯!不过后一句你说对了,有张尚书这尊大神在后头撑着,就是世子殿下也得掂量掂量。”
这场闹剧最终以世子车驾让路收了尾,张三小姐虽然言辞锋利,却也没有真的把那位客姑娘怎么样。倒是那位客姑娘,在张三小姐车驾去后,向她走的方向跪了下来,直到那牛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齐远早拿起幡子向孟嘉告辞,孟嘉又翻着流芳谱喝了一盏茶,方才归家去了。
春朝宴前一天,孟嘉收到了一件特殊的礼物。
孟嘉揭开锦袱,见是一件官服,抖开,又与她见过的官服不同。
是一件圆领袍,浅绯色,按她身量做的自然是不差。只是多了一道鹅黄袖边,上滚了彩雀。除此之外,和其他人的官服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孟嘉笑了笑,心想如今不光是她女文官的名头,连官服也是头一份儿了。
先前她虽然授了官,却一直奉命暂缓,不曾常朝,也不曾往衙门供事。如今这官服却赶在此时送来,想必宴后此事定有眉目。
春朝宴那天,朱雀街可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作为恒安城的主干道,就连两侧也塞满百姓。隔着铁甲凛凛的卫士和锦衣华服的宫人,热切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最前方那辆六匹高大白马并辔拉动的金车上。其后,是长得不见尽头的华车队伍和骑在马上春风得意的官宦公子。一路笑语欢言,人声鼎沸。
离琼芳馆还有十里处,百官便由小到大先先后后“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跳下车来小跑,等到天子金车在琼华馆前缓缓驻跸的时候,六部二十四司郎中以上,并中书、门下的大小官员皆已喘着大气在两旁列定。
孟嘉此时也藏在人群里喘着气,心道:这随天子出行,还真是个……体力活。
她没想到的是,休说年纪尚轻的同僚,就连一把胡子的老头,跑得气喘吁吁地,竟也毫不落后。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前方传来一声苍老却气足的声音:“臣夏谌,恭请陛下。”孟嘉抬眼偷觑,果见是夏谌立于金车一侧,他身边还有一人,凌厉风骨,冷淡容颜,三十不足,身姿卓越,一身紫袍,腰束玉带。
如此年纪品貌又如此地位,只能是门下侍中——公祖珛。
未及她细思,便见宫人打起珠帘,片刻,一张美人面孔显现出来。
那美人肤透白雪,高鼻梁,柳眉几入鬓,薄施胭粉,唇点丹朱,金冠峨峨,红裙绕凤,一举一动皆带庄重威严,显见由正统皇室日久规训而来。这美人正是当朝皇帝的长姐,如今摄政的太和长公主。
太和下了车,对夏谌和公祖珛微一颔首,随后回身,接出一个金冠黄袍的小儿来,温声道:“陛下,让明朱带你更衣去吧。”
她身后的女官带着小皇帝应诺而去,太和又回身往金车后去,俏声笑道:“三王叔,该下车了。”但见这四马所拉的车内钻出一人,五十模样,须发花白,倒也俊朗,显见得保养得法,气息极稳:“缪儿,你三叔母有些晕眩,我不过等她一等,你怎么倒过来了!可知道这不合礼数!”
太和笑道:“哎呀呀,一家子骨肉,侄女儿挂心叔父,倒成了我的不是!三叔母可好些?宁太医那儿备了丸药,我先把叔母扶进去歇一歇,左右外头的事有叔父照管着,如何?”言毕,果然请定王妃出来,亲自扶了进去。
定王对二人道:“夏相一路辛苦,你们也去吧。”言毕,便也入馆向内去了。
列官三两散去,各个寻自家车驾。孟嘉也欲回身时,就有一个小宫女急匆匆地过来,向孟嘉福了福,恭敬道:“孟大人,殿下传召,请随我来。”
孟嘉进时,见宫殿原来离得进门处并不远。那宫女带她到了偏殿,清了清嗓子,笑道:“殿下说,大人头回来,恐怕打点不周全,因此为大人备好了衣衫,请大人换了衣裳再往正殿相见。”
孟嘉遂也笑道:“可不是!什么都是头一遭。”
换了衣裳,孟嘉又在偏殿里喝了一盏茶,才见有人来传,知是太和更衣完毕,起身到正殿拜见。
太和抬了抬手,道:“起来。”
“谢殿下。”
太和笑道:“这些日子在京中可还习惯?”
孟嘉面上没什么波澜,道:“习惯。”
“浅翠色很衬你,”太和瞧瞧她的衣裳,取下腰间一块羊脂玉雕的圆凤珮,交给一旁的宫人,笑道,“正配这块玉,给你了。”
“谢殿下。”
太和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你怕我?”
孟嘉心里一咯噔,直身道:“不怕。”
“你不怕我?”
“……怕。”
座上那暗红衣衫的女子忽然笑了,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你可要小心些,这京中比我可怕之人比比皆是,可怕的鬼更多。倘若未战先怯,被人抓了短处,可是要被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孟嘉笑道:“殿下明鉴,臣原本不怕,只是跪来跪去,不怕也显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