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假期，足够他们玩上五六天，剩下一两天随便赶赶也就差不多了。大不了你抄抄我的，我抄抄你的嘛，都是好哥们儿，分什么你的我的他的呀。

铃声响起，池舒和叶幸一起走出了校门。

上车前，池舒挥挥手：“叶幸，再见哦，祝你假期愉快。”

叶幸也像她一样摆手，口吻和气：“假期愉快。”

池舒欣慰地点了点头，叶幸之前还不每次都跟她打招呼，现在不仅会说“早安”“再见”，还常常带上肢体语言。

如此神速，真是孺子可教！

次日，池舒早早收拾好了行李，池爸亲自将她送到了机场，“宝贝女儿，有什么事儿就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千万别不说知道吗？”

池舒往前一靠，笑着伏在前座椅背上，“知道了，我又不是一个人去，还有老师和附子他们呢。”

“哼，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和你妈陪你你还不乐意，”池爸撇撇嘴，像个孩子似的抱怨，“都是你妈平时太宠着你了。”

“是吗？”池舒忍不住笑意，辩驳：“可我怎么觉得最宠我的就是您呢？”

“你呀，真够滑头的。”

池爸摇了摇头，好像很是不满，可脸上的细纹都开出了花。

机场，池舒一下车就找到了姜附子和夏逸，他们坐在公共椅子上玩手机，百无聊赖，看来待了有一会儿了。

池舒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俩人就迎了过来。

“小舒你可到了，我都看了一集电视剧了。”姜附子拉过池舒的胳膊，笑着埋怨。

池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路上有点儿堵车，幸好还不算太迟。”

夏逸摘掉耳机，“是她说得太夸张了，也就二十分钟，我半个歌单都没听遍呢。”

姜附子立即骂道：“嘿，你就非得拆我台？”

夏逸赶忙举起两只手投降。

池爸推着行李箱，往前送几个孩子，嘴里叽里咕噜唠叨着：“你们几个人出门在外，要互相照顾，多听傅老师的话，碰见什么事儿别害怕，给傅老师给我打电话都行，这千里迢迢的，一定不能让手机关机了。”

池舒的心窝，被自己老爸说得暖烘烘的，一年要经历好几次的时刻，竟让她还生出几分不舍来。

夏逸有时候很会看脸色，好比这时，他就自如地拉住了池爸的手，亲切地安慰说：“池叔叔，您就放心好了，我们几个都出过多少次门了，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姜附子也开口：“池叔，您看我们几个像是会随便上当受骗被欺负的人吗？”

“嗯，真不像！”

池爸琢磨着，摇了摇头，这三个孩子，一个开朗圆滑，一个大气机敏，还有自己的女儿看着单纯实际考虑很多，有些时候自己都要被她绕进弯里，骗子遇上他们才该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鹰啄了眼。

于是他说：“坏人遇到你们，说不定要被套路进警局。”

话毕，几个人都笑了。

池爸看着这三个少年。

真的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他想。

他们热烈，纯真，生机勃勃，有爱有信仰，似乎靠着一腔热血就足以面对世间所有的风浪。

他又扭头，慈爱地看了看池舒。

姑娘面庞洁净，盈盈冉冉，天生一双月牙眼，不笑也似笑，对谁都包容。

多好的姑娘啊。

倘使有一天，他和池舒的母亲都不在了，还会有人事事替她计划，处处为她考量吗？

不是不相信池舒的性子，而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儿女能一辈子无风无雨，平安顺遂，即便要他们做父母的付出所有，又有何不可呢？

池爸想着想着，眼角略微有些湿了，他抬抬手腕，借机不做声地擦了擦脸，指挥道：“好了好了，快往里面去吧，别误了机。”

池舒本来面朝前方，第六感响应般回头看，正好看见池爸小心翼翼地擦掉眼角的泪花，她停住脚，给了池爸一个大大的拥抱，“爸，我过几天就回来，你照顾好自己和我妈。”

池爸潇洒地挥挥手，说道：“放心，你老爸多靠谱一人你还不了解？倒是你，见到傅老师了给我们打电话，爸妈也好放心。”

“知道了，到时候我每天给您打电话。”

池爸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目送几人远去。

上午九点，叶幸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启程去庙里上香。

十岁之前，他是有妈妈的孩子，哪怕生活再苦，他都可以安慰自己一句，我还有妈妈，明天会好的。

十岁之后，他失去了最爱自己的人。

母亲尸骨未寒，他所谓的父亲为了躲高利贷跑路，他一个人撑起一个家。

阴阳两隔的母子俩无法互相依偎，满腔的委屈、愤懑和思念，叶幸不知道找谁诉说。

亲人吗？

父母从没提起。

朋友吗？

早都离他远去。

邻居吗？

不能次次打搅。

有人说他是赌鬼的孩子，要远离，有人说他有个喝农药死了的妈，真可怜，还有人说他自己打工供自己读书，蛮努力。

他们站在远处说道，发泄着自己丰沛的平常在生活中无处发泄的情绪。

却很少有人愿意伸手，拉一把这个陷在泥里的孩子。

毕竟张张口远比动手容易。

徒留叶幸一个人。

他茕茕独立，他形影相吊，他挣扎着，迎风奋斗着，居然真的靠自己在泥里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叶幸看了一眼窗外，车快到了。

宋瑞香去世前几年开始信佛，叶幸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时常故作成熟地提醒她“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哦”，那时候宋瑞香从不生气，只是刮一下他的鼻梁，告诉他“好好好，妈妈相信你”。

叶幸不知道宋瑞香到底信不信鬼神之说，但从她去世的那一年起，他每年会为她到她常去的观音庙里上一炷香。

Z市的大观音寺占地面积广阔，信徒众多，建筑风格采用了唐式回廊建筑，清净安详，古朴典雅。院内一座四方鼎燃香不断，许多人在求神祈愿，求子，祈福，盼姻缘，愿神明偏爱，一切从欢。

叶幸进门烧了三炷香。

今日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却并不刺得人眼疼。

他一座殿一座殿地拜，平心静气，心无旁骛，殿里香客络绎不绝，叶幸身边香火缭绕不断。

叶幸跪在观音像下，虔诚祈祷。

一求

宋瑞香得有来生，长乐未央

二求

池舒常欢愉、皆胜意、且顺遂

年年许此愿，岁岁皆如是。

走出观音阁，树影婆娑，斑驳光影从碧绿的枝叶之间流泻下来，有些晃眼，叶幸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

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阳光的照耀，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身前身后浓厚的香火气缭绕，冥冥中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似乎连接了世间所有的牵绊。

叶幸低头，脚边立着一只喜鹊。

黑白色，翅膀处有一圈蓝，羽翼丰满，矫健灵动。

喜鹊正在轻轻啄他的鞋带。

叶幸往前走了两步，这鸟却探头探脑地跟着他。

他买了一包饼干，掰碎了喂它，喜鹊就乖乖在他手心里啄食，偶尔会抬起脑袋看看他。

像是在说：你的心愿，我都知道了。

路过祈愿墙，叶幸照例挂了两个祈愿牌，写的是宋瑞香和池舒的名字，一如往年。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线走，随即便到了抄经阁。

这里人不多，叶幸走进去，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根香，是很好的心香，清雅耐闻，让人一嗅便觉得身心舒畅，神清气爽。

叶幸坐下，安安静静抄经书，直至香尽。

六七岁的时候，他是学过书法的。

那个时候，他们家生活还算美满，家境不错，他爸也没开始赌博，平时很少产生什么矛盾。

直到后来，家境败坏了，生活一塌糊涂，宋瑞香能撑着供他上学就已经很不容易，他自然不肯再学什么书法。

叶幸不是没有劝过他妈离婚，但她放不下自己辛苦半辈子买的房子，那是她唯一能够留给叶幸的东西。她知道自己一走，这套房子必然会被当做赌资输出去，因此守着忍着等着，盼望着叶幸长大，能够走出这片天地，不必再受和她一样的委屈。

她知道。

叶幸也知道。

所以他拼命努力，从不懈怠，想要为宋瑞香遮风避雨。

遗憾的是，他长大的速度太慢，赶不上宋瑞香的凋零。

走出抄经阁，叶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抬头望天，真的好蓝好蓝，天尽头那朵孤独的云彩，让他想起来时路上瞥见的婚纱店里那些圣洁典雅的白色婚纱。

他想。

这一次，他会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