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这是何意?”马还未停稳,沈自白便一跃而下,敛容望向一旁苍老却立如青松的人。
除了父亲以外,他唯一敬畏之人。
也是像这样的冬天,他向来候着寒冬腊月,在他人都畏寒不出时,他却只昂着头望向城墙之外。
在大雪纷飞之时,父亲会踏雪归来,携着一身的风霜,而母亲也会施舍般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
母亲喜静,是父亲征战时所收留的女子,自嫡母去世后便扶了正室,沈自白觉得父亲母亲算是相濡以沫。
毕竟父亲归来后寡言少语的母亲终于会展颜欢笑了。在他记忆中,母亲拖着长长的裙摆,在偌大的宫殿中来回辗转着,徒然地走着,总是夹着一股幽幽的梅香,眉宇间带着愁容。
她孑然一身摆插着梅花瓶,静静地垂首着。
年幼的沈自白却多想母亲抬头看一看自己,时不时磕碰出些声响,或是习字时多笔少画来谋求关心,哪怕怨怼也好。
可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事不关己。
自那以后,沈自白便也只抿唇专心做自己的事。
陈可溱是少许给他带去温暖的人之一,父亲教子严苛,少有夸奖,而陈叔便会亲昵地摸摸沈自白的头,或是竖起拇指以表夸赞。
“陈叔,我什么时候能离宫?像二兄那样都好。”沈自白忐忑地将吞在腹中许久的话托盘而出,他实在忍不了宫中的冷清寂寥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再等等。”陈叔欲言又止,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却永无诺言。
再等等,等到枝头的花苞再度绽放,喜鹊来了一年又一年,却从未闻喜讯。
母亲迎来了喜讯,父亲又一年归来,言道正妻离世,便扶了她为续弦。
可沈自白却分明瞧见母亲眼底的落寞,那层薄薄的雪好似更厚了。
她只是敷衍地笑笑,便告退了,徒留沈子雍一人。
常言世间好物不坚牢,母亲许是薄命,染了风寒便匆匆辞世了,留下沈自白一人,守着这梨花落。
远在边疆的父亲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眼角却不自觉落了泪,往日里说不出几句话的二人阴阳两隔后却变得缠绵起来。
沈自白跌跌撞撞闯进母亲的偏殿,却只见滴酒不沾的父亲醉醺醺地抱着落灰的胡琴,嘴里听不见念叨着什么。
看见了他,只是招招手让他也坐下,那晚沈自白第一次尝到辛辣的酒的滋味,也是第一回与父亲把酒对坐,亦是最后一回。
“你母亲,她......她是南国人,我见她身世凄惨便留了她,本许了她,找到她的家人便让她归家。可后来我们才知晓,她早已没了亲人了。”
往日里伟岸的父亲自顾自说了起来,话语中不免凄凉。
“那日也是醉酒,便.....有了你,她对我或是有情的,可总归是我手刃了她的亲人,真是造化弄人啊!”父亲又仰头灌了一大口,残酒顺着流下来,流到落灰的胡琴上。
父亲伸出粗糙的手拨了拨琴弦,哼着不知名的歌儿,嘭地一声琴弦却断了,父亲愣愣地看着胡琴,豆大的泪珠向下落着。
“她果然是恨着我的。”父亲只留下这一句,便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去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乌雅,他的妻子。
沈自白却在一次偶然中翻到了母亲的遗迹,本是南国人,却不知何时习得一手正楷,翻开一看,满满当当的沈子雍三字,还泅着莫名的泪痕。
“她许是从未恨过你。”沈自白还未将这句话告知父亲,他幻想着父亲知晓这句话后的欣喜若狂。
远方再也不见故人的归讯,沈自白却隐隐胸闷,他们何其自私,二人去奔赴山海,徒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所幸,所幸他遇见了柳筱筠。
陈叔伤痕累累地来告知他父亲的死另有凶手,这才折戬沉沙多年。
陈叔与他谋划多年,只求一朝兵变,直击京城,而父亲昔日的兵马早已驻扎在了京城二十里之外,只闻发号施令。
可他却心软了,他在落雪林过了几日便以为可以与柳筱筠长长久久,不再问这世事。
“裴儿,你莫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陈可溱威严地斥道,却又不忍别过头去。
“陈叔日日夜夜告知裴儿,怎敢不知。”沈自白苦笑着,靴底的残雪还未落,看得一清二楚。
“那偷换粮草的副将临死前说得一清二楚,是那狗皇帝!鸟尽弓藏,他日只怕是你我无活路。”陈可溱冷哼着,一时气不顺剧烈咳嗽起来。
“可陈叔,那是先皇,如今新帝继位,我们便要起兵谋反?”沈自白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又如何?那死去的将士们谁来说冤,你的亡父又谁来平冤?”陈可溱气愤地敲了敲手中的拐杖。
“那我的前半生又谁来说情?我的一生可曾有自己做主过?”沈自白冷笑着,可唇角却怎么都提不上去。
“裴儿——”陈可溱抬头望向沈自白,又叹了口气。
天色即将破晓,嚯嚯铁甲声。
“柳筱筠那丫头在你心中可真如此重要?”陈可溱蹙着眉问道。
“千真万确,裴儿此生非她不娶。”沈自白字字恳切,遂又紧紧抿着唇,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脸庞上。
“可惜了,晚了。”陈可溱又咳了起来,目光转向城墙外。
沈自白眉心一跳,快步走出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