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过去,除了已经嚎不动也不再哭,只是把头扎进膝盖蜷成一团,克里什么其他事都没做。
这让达米安的疑惑达到了顶峰,端着刀锋的手缓缓松下了力气,房间里只有他手里匕首坠着流苏的玉石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
“魔法师?”他试探地喊道。
好像听到了他人的呼唤,埋头在角落的男人已经把自己的头发拱得凌乱不堪,慢慢抬起了脑袋,露出一张傻兮兮的脸。那双平日里深邃而又蕴着瀚海般故事的眼眸睁得极大,瞳中只剩下单纯迷惘。
达米安被他这么盯着,看着这样的克里,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后脊背发凉,两条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很快肯定地收起了匕首,往前迈了几步,抽动着面部肌肉试探性地对他伸出一只手——
“先站起来?”
克里一脸呆相,但是听得懂话也分析得出达米安的动作行为都是什么意思。九岁不到的小孩牵着外表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走路,走得摇摇晃晃像刚学步儿童的克里好像小脑不健全。
达米安只能放慢脚步,把他牵到了沙发上坐下。克里自顾自抽起桌上的卫生纸擦脸,而后鼻子一抽,一边拿纸蒙着脸一边又一次大哭起来。
“又哭什么!?”
惊得眼睛快瞪出来的达米安气得要咬碎了牙齿,他取来自己的长刀,带着刀鞘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不许哭!你这又是什么品种的疯病?”
被刀架着脖子,大声哭嚎的克里瞬间——真的是一眨眼的瞬间,就收住喉咙里的嚎叫和面上的泪水,双手哆哆嗦嗦好像不健全一样用纸擦干净脸上的痕迹,然后把纸团丢到了桌子上堆好。
两只手放在大腿上,身体挺得板直,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坐在那。
达米安觉得自己的大脑神经在颤抖,他感到异常混乱,完全不想接受眼下的现实。这应该又是克里的什么疯病,大概是会让他变得痴傻,心智倒退到孩童。
“你小时候也太蠢了吧……”人已经安静,他便收起了架在男人颈前的长刀。
克里没有一直看着这屋里唯一一个活人,他只是朝着正前方发呆,只有达米安说话时才会转眼看过去,眼神也并不能传递任何信息。
达米安和痴呆小孩版的魔法师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两分钟。
终于接受了事实的男孩决定采取一些措施来试图唤醒正常的克里。他很怀疑面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现在只不过是他的某个人格主导了身体的控制权。
魔法很危险。
从他敲响这间房子的大门,临时上任教师的克里就一遍又一遍的这么提醒他。他带着他在百米高空漫步,让锋利的刀变成花朵,在哥谭的摩天大楼顶端看日出。
与此同时他的存在就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魔法到底什么力量,电影之夜那个求死的旅人,也是如今坐在身边痴傻毫无还手之力的孩童。
这些纷乱复杂的思绪在他已经挥刀斩断犹豫之后又涌入了脑海,男孩只得作罢,放弃对它们的思考。杀手需要果敢,所有的事情都是只要定下决心就立刻去行动。
他想了想,打算趁这个时候再试探这浑身都是谜团的家伙几句:“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闻言扭头看他,结结巴巴地说“克、克、克里斯默斯。”
看来魔法师并没有骗他,他还真就有这么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你几岁了?”达米安只见到过自己的“兄弟”们,那些在塔莉亚的实验中被沦为废品的、与他的母亲基因相同的孩子们。
他们同样和眼前这个家伙一样痴傻,连讲话的语气都那么像。
“……六岁。”
“六岁还哭?”
“不,不,不,不,哭。”
达米安摩挲下巴,假如他是多重人格分裂症,联系他的魔法师身份,目前表现为六岁儿童的行为很有可能是过去童年时重大变故导致的严重精神刺激产生的心理问题。
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犯过病,虽然知道他肯定精神有问题,但达米安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况且现在没有任何发病的缘由,只能用他的魔法突然失控来解释。
达米安只是沉默,他坐在沙发上,手撑着脸,肘支在双膝之上,就这么盯着面前的电视屏幕。
他也不想问下去了,就这么静静的等待,等待,这是他做的最后一次等待。
也许是没有得到正确的对待和安抚,克里保持着紧绷的神经,一直不动不说话枯坐了很久。当剧作家对这两人表演的默剧感到扫兴,重新缠上男人的喉咙之时,克里的眼神骤然清明。
沙发上坐着他和达米安,身边杵着一把带鞘的长刀。
头痛欲裂,克里揉了揉太阳穴。这种犯病的回忆在混乱的记忆之中是有零碎的片段的,他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心智退化完全痴呆,如果剧作家想看,持续时间没准是永久。他会在清醒时保留着全部的记忆,毕竟这不是什么多重人格分裂症,这是觉醒剧作家给他带来的代价。
他将永恒地被困在不同的童年时段,也许是六岁,也许是五岁……悲哀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童年都发生过什么,全都忘却了,只剩剧作家帮他记着。
克里甩甩头,如今这些痛苦已经习惯了,不再像去冰岛的那天那样几句话刺激到都会让男人眼眶湿润。
“你记得罗德尼的黑魔法书放在哪吗?”他的声音沙哑,是刚刚像只鬼一样尖声哭嚎喊坏了嗓子。
“我烧了。”
克里瞪大了眼。
“……”
他没有偏头去看达米安的表情,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Spádómur ?arfnast engrar skrauts.”
男人沙哑的嗓子吐出低沉的语句,那在舌尖弹动的神秘魔咒,只不过是一段平平无奇的句子。
但那是冰岛语,他连看都看不懂,怎么能说得如此标准?
那就仿佛只是单纯地在重复听过的声音。
一只满是茧的小手紧紧握上了身边的长刀,刀锋出鞘之声紧贴着耳朵响起,银白的刀光也那般耀目。
达米安丢下了刀鞘,以一种舍弃的姿态。
他的刀尖指着身边坐在那的魔法师,话语间却不似动作那般杀气腾腾,只是带着聪慧过人猜到答案的沉着于肯定:“我其实早就赢了,对吗?”
“As pearls need no carving, flowers need no painting.”
克里沉默了片刻,他还是没有把视线放到孩子的脸上,只是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刀尖,它稳如泰山,没有一丝动摇。
男孩的声音忽然轻轻响起:“过时不候。”
刀尖向前递出半根手指的距离,他挥臂斩过,冰寒的刃闪电般划过克里的脖颈,割破的皮肤渗出点点血珠。
“我知道我已经杀了你很多次了,我负债累累。”
克里没想到他会忽然开始说这样的话,转头去看达米安的脸,刺客舍去了刀鞘,只将无鞘之刃执在手中。
那张小脸一如初见的冷漠,双瞳染着幽绿。
“你走吧,那个草人替身不是可以伪造你的尸体?”
那是他在误杀了后院的公鸡“克里斯”时用过的脱身招数了。
克里笑了,他的心头最后一丝忧虑尽数散去,起身时伸了伸胳膊,露出遮在袖子里系于腕间的金线。
它好似流动的颜色,是至纯的金子,在午后的日光下闪得耀目。
这时候该来点符合他们俩所在之处的传统告别了。
“后会无期。”
他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