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面在陈今浣身下寸寸开裂,井水混合靛蓝黏液从裂隙渗出。他仰头望着井口那轮畸变的“月亮”,瞳孔深处堆叠着无数层叠的瞳孔——每层瞳孔里都悬着座倒转的坊市,檐角铜铃在虚空中发出无声的震颤。槐树根部的薄膜突然膨化成鼓面,老汉枯瘦的手掌正被蠕动的根系吞没。
离苦的弯刀劈开缠住老汉的树根,断口处喷出的浆液却在半空凝成细小的月牙。那些月牙彼此咬合旋转,逐渐拼成张残缺的人脸。她忽然注意到井栏内侧的镇水碑文并非篆刻,而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那些歪斜的“永镇妖祟”字样间,夹着密密麻麻的莲花咒印,每个咒印中心都嵌着半片婴儿的指甲盖。
井中升起的“月亮”并非实体,而是一团蠕动的恶意。
槐树根部的薄膜鼓胀到极限,倒悬的坊市景象逐渐凝实。陈今浣看见“月亮”中央裂开道缝隙,有团模糊的影子正模仿人类梳头的动作。每梳一下,崇仁坊的屋瓦便褪色几分,青砖缝隙钻出的野草扭曲成发丝模样。
整个世界如同失真的老照片,平白出现许多噪点。它们在表里间穿梭浮沉,令人生理性恐惧的金属光点浮现在墙壁,在地面,在表皮,在体内……
下一秒,崇仁坊所有门窗齐齐洞开,百姓们梦游般走向古井,他们的步伐精确如尺规丈量,眼窝里盛开着细小的莲花。
那些被蛊惑的百姓踩着整齐的韵律,宛如提线木偶般向众人聚拢。他们的眼窝慢慢被莲花根茎撑裂,花瓣从颧骨裂隙间探出,随着步伐轻颤如蝶翼。
某个佝偻老妪的袖管突然炸开,靛蓝菌丝裹着半腐的婴胎垂落在地。那东西脐带末端缀着枚翡翠莲蓬,甫一触地便裂成八瓣,每片花瓣都蜷着个指甲盖大小的胎儿。泠秋挥剑斩碎菌丝,却见碎屑落地即生根,转眼便抽出细如蛛丝的莲茎。
“别碰那些根须!”陈今浣卷起莲茎塞入口中,“它们靠模仿活人经络生长,斩得越碎,学得越快。”
仿佛印证他的警告,被斩断的莲茎立即膨大成手臂粗细,表面浮凸出密密麻麻的穴位图。离苦足尖轻点跃上槐树枝桠,弯刀劈开缠来的藤蔓时,刀身竟传来类似斩断人筋的滞涩感。她盯着断口处喷出的靛蓝浆液,忽然想起突厥草原的萨满传说——有些秽物会通过复刻猎物的形态,将自己伪装成不可伤害的存在。
古槐的根系仍在疯狂膨化,陈今浣的后背紧贴着树干,能清晰感受到树皮下蠕动的异物。那些被百姓血液浇灌的莲籽,正顺着地脉往太液池方向蔓延。他忽然扯开衣襟,将手掌按在皲裂的树皮上,皮下虬结的血管纷纷鼓动,与莲茎的脉络诡异同步。
“当家的这是要跟老树精拜把子?”离苦甩去刀尖黏液,准备着应对下一波进攻。
“我在听它们说话。”陈今浣闭上双眼,触须顺着树根裂缝钻入地底,“这些莲茎与司天台浑天仪的运转轨迹吻合……坎位三丈,有东西。”
泠秋的剑气挑开夯土层,青砖下赫然埋着半截青铜浑天仪。仪器的赤道环爬满铜绿,游动的刻度却呈现出活物般的韵律。当他试图用霜气冻结机关时,浑天仪突然自行转动起来,二十八宿的星官位置与真实天象完全错位。
虬结的树根如分娩般向两侧撑开,浑浊的诵经声自地脉深处涌来,像是巨兽沉睡时的鼻息,又像是千万人同时叩拜的闷响。
“知渊者溺,窥天者盲——”
吟诵声中,青铜星盘摩擦颤动,二十八宿的位置开始逆时针旋转。井中升起的“月亮”随之坍缩成惨白的一点,所有被蛊惑的百姓同时仰头,眼窝里的莲花齐齐转向天穹某处。
陈今浣顺着众人视线望去,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直——本该高悬中天的太阳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漆黑的空洞。那虚无的轮廓边缘泛着雾霭般的模糊,无数细小的黑屑正从缺口处倾泻而下,落在视线里激起灼烧般的刺痛。
为了避免崩溃,人脑几乎是防御性地将它看作成一只眼睛——无法用颜色形容的瞳仁占据了大半个天空,虹膜纹路由无数旋转的坊市街景构成。每当瞳孔收缩,朱雀大街的槐树便褪去一层树皮;眼睑眨动时,街上的游人纷纷裂解成基本粒子。陈今浣的耳道里灌满粘稠的嗡鸣,像是千万架纺车在颅骨内同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