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怨的声调转为愤怒的诘问,脑海中传出的音节变得难以理解,直至成为一种无法言说的煎熬。陈今浣的手腕被井绳拖拽着撞向井壁,青苔覆盖的砖石突然变得柔软如唇,吮吸着他伤口渗出的黑血。他能感觉到有无数根丝线从脊椎末梢抽出,正将他往某个不可知的维度拖拽。
井水包裹着陈今浣不断下沉,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与粘稠的黑暗角力。可那些絮状物钻入骨髓的触感,令人沉迷。
不能沉沦……
“师兄……”
他试图呼唤,破碎的声音被水流揉成气泡,泠秋的面容在波光中扭曲成陌生的模样。他看见镇妖司地牢的刑架上,自己的白骨被铁钩一根根挑出,嵌进大理寺诏狱的砖缝作镇物。他也看见自己站在天生堂门前,求诊的妇人抱着康健的婴孩躬身道谢,颈间没有缂丝禁制,掌心托着盏温暖的烛火。
美好与苦厄,皆为一触即破的泡影。
泡影——碎却!
“梳……”陈今浣突然抓起井底的石砖,把它狠狠抡向自己的腰椎。骨裂的声响中,少年用尽全力弓起背,将断裂的脊椎从后背的皮层中突刺出来。他用触须钻进皮下辅助分离骨肉,然后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把由左侧肋骨与脊柱组成的排梳。
“你要的梳子,接好!”他的左边身子塌陷下去,并不影响右手将梳齿插入井壁,在柔软的肉膜上划下鲜血淋漓的裂口。
“梳…哈哈哈…舒不舒服?哈哈哈哈哈…说话!梳得舒不舒服?!哈哈哈哈哈哈……”
井底传来的笑声令井旁的众人寒毛倒立,正准备填井的匠人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四散而逃。
肋骨梳齿深深嵌入肉膜,每一根骨刺都在随着井底月相的涨缩而震颤。那些被撕裂的肌理下传来婴儿吮乳般的细响,恍惚间他竟生出被反哺的错觉——断裂的脊椎正在缓慢愈合,碎骨渣被黏液裹挟着重新拼合。
不能停止攻击,是幻觉!
眼看陈今浣愈发疯狂地攻击石质井壁,泠秋知道不能再让事态恶化了。真气御起五行水剑刺向井底,寒气冻结的冰柱将陈今浣托出水面。少年瘫在冰面上剧烈呛咳,破碎的脏器随着黑血呕出,却在触及冰面的瞬间化作扭动的黑线。他望着自己塌陷的左胸,那里本该是心脏的位置,此刻却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卵囊。
“师兄…这些孩子?”他伸手掰开卵囊,半透明的膜衣里蜷缩着缩小版的自己,“哈哈哈哈哈…我生了我!是我生了我!”
无数细小的触须卷起卵中的小人正欲摄食,却被泠秋统统挥剑斩断:“再放纵下去,你就真的回不来了!”
偷吃未果,陈今浣委屈地蜷缩成一团,塌陷的胸腔随喘息起伏。离苦蹲下身观察了他一会儿,随后用染着大红色蔻丹的指尖在少年眼前比出三根手指,问道:“当家的可还认得这是几?”
“六……你是六指琴魔?”他涣散的瞳孔终于凝起焦点,却又偏头咬住舞娘垂落的石榴红纱袖,“六指琴魔算什么,我的手指还能生出十根八根!”
疯言疯语未吐尽,一旁的老汉突然发出公鸡打鸣般的怪叫,枯槁的手指指向槐树根部的裂缝。虬结的树根间渗出蓝褐色黏液,正在日光下凝成半透明的薄膜。透过薄膜望去,倒悬的坊市街景正在缓缓流动,酒肆的灯笼河淌过天穹,更夫提着梆子踏着云絮巡夜。
“月亮”从井底升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