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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宁出门时,天色蓦地变暗了,空中弥漫着水汽,是落雨的前兆。
马车径直驶入宫中,到奉天门前才停下。满祥迈着碎步在前面引路,今日的廊下格外安静,两侧跪身的太监都埋首不语,建元帝照例歇在了偏殿,此刻偏殿前还跪了一人。
蔺宁皱了皱眉,“是四皇子?四皇子双腿有疾,怎好就这么跪着,这腿还要不要了?”
“太傅可要慎言啊,您觉得是命重要,还是腿重要?”满祥掀开门帘,“陛下,太傅来了!”
偏殿里没有回应,满祥朝着里侧的寝殿努了努嘴。蔺宁这才注意到,寝殿的帷幕没有拉开,厚重的帷幕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里面的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褚元恕掀开帷幕走了出来,“老师,父皇请您进去。”
蔺宁点了点头,问道:“谁在里面?”
“只有父皇。”褚元恕声音沙哑,“父皇想单独见您,父皇他……”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回去,褚元恕移开视线,做了个“请”的手势。
蔺宁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竟有些慌。
沉默之际,只听建元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世安,你也出去,朕有话,要单独同太傅讲,谁都不许进来。”
褚元恕的脸上神色难辨,转身迈出了偏殿。
京都回暖已有些日子,建元帝的榻侧仍燃着炭盆,他的面上满是汗水,枕间已被浸湿一片,看到蔺宁,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下,“他、他说自己毫不知情,枫山围场都是下面的人在打理,出事后他查了账本,才知府内管事与那保定府知府暗中私通,以他的名义……咳、咳咳……中饱私囊……”
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建元帝浑身颤抖着,用力抓着蔺宁手指,“朕……朕……该不该信?”
蔺宁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但该不该信,他说了不算。他反握住建元帝的手,“陛下,让四殿下起来吧,普通人跪久了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四殿下。”
“让他跪着。”建元帝气若游丝,咳也咳不起来了,“他府上的管事害怕事情败露,竟要置堂堂大理寺卿于死地!一次不成,再雇鹫人行凶,朕不罚他,又能罚谁?”
蔺宁没有应声,这是京都权贵惯用的找人顶包的法子,与西番暗通款曲之人究竟是谁?那个管事是不是在替主子背锅?这些都无从查证,但建元帝这么说,显然是信了,显然是要在这最后的关头里,将褚元苒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自古帝心难测,蔺宁却在这一刻明白了,建元帝吊着一口气见他,并不是想在他面前痛斥褚元苒的不是,而是——
“蔺卿,朕思来想去,唯你,朕……”建元帝看着他,像是夜行之人看到了曙光,“朕曾有四子,丧一子,还余仨。朕也想把这天下传给自己的骨肉,可老二不争气,老四废了双腿,老五……老五才及冠。大洺终究不是我褚氏一族所有,李、钱、墨、王各有各的心思,传给太子,至少还有李家作保,朕也不算愧对先祖。”
蔺宁默不作声。
“只是,只是!”建元帝突然瞪圆了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拽着蔺宁手臂,“太子终究非朕亲生,若来日,他要除尽这些兄弟……帮朕,蔺卿,你要帮朕……”
蔺宁惊慌失措,“陛下!”
“听朕说完!”建元帝呕出一口鲜血,他顾不得擦,“首先要保老四,太子不会罢休……没有玉玺,就不算真正为帝,朕、朕把玉玺交给你,你要保……他们……无……恙……”
蔺宁想唤太医,建元帝将他死死摁住,“大洺江山,必须姓褚……必要之时,废、废……”
废帝?!
风吹动了寝殿的帷幕,建元帝蓦地坐了起来,凑到蔺宁耳畔,“玉玺在……”
在哪?!
蔺宁半跪在地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建元帝闭上眼,向后栽倒在床上——那眉头至死都没松开,眉间的阴郁始终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