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沈延将他从那片荒芜的雪域高原里带了出来,现在,他要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了。
他这样想着,伴随细密雨声,再次入眠。
可凌晨四点半秋夜,定然不会给人一个安稳的梦。
那是国庆前一周,他和姐姐接到了继父打来的电话。
大概是从以前邻居那里拿到了电话号码,他含含糊糊说母亲久卧病榻,时日无多。男人拼命解释是她想见他们,可越解释就越苍白无力。
临行前余姣姣给他添了件羽绒外套,只是叮嘱道:“那边冷,别着凉。”
他知道余姣姣不原谅她,更不愿见她,两人心照不宣做着自己认为对的选择,不会自讨没趣地要求对方按照自己的方向走。
开往高原的火车勾勒出余叙第一次离开绵城的足迹,也是他第一次看那片和生他养他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天空。
他循着继父发给他的医院地址一路找去,可临到病房前又开始发怯。
隔壁床位陪护的家属出门打水,一拉开门就和他打了个照面,吓了一跳。
“找人的?”中年女人面颊红润,拗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
余叙点点头:“我妈。”
病房里的三个床位只住了俩,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那疯婆子也有孩子。”她轻声吐槽了句,回身看了眼恍若未闻的温菀,许是平日没少在她身上吃瘪,声音里含着怨,“你应该把你妈送去精神病院,而不是医院!”
“……抱歉。”余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中年女人看他态度诚恳,年纪又小,便也没再多说,提着水壶摆摆手走远了。
病房门半开着,三个床位空了一张,还偏偏空在中间,看刚刚那人的态度,也是不愿和她靠太近。
余叙目光望向窗边的那张病床,温菀倚在床头的软垫上,搭在白被上的手干瘦、枯槁,嵌着密密麻麻的针孔与沟壑。
她无疑是美丽的,可当着美丽失去了年轻的扶持,面容便开始狰狞起来,更加无所畏惧,也更加疯魔。
余叙不知道该给她带些什么,见别人探望病人都带了果篮,便也跟着提了一个,此刻将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又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彼此却无话可说。
温菀其实早就听见了动静,却没回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向窗外。
“他让你来的?”她声音沙哑,“来看我死得多难看么。”
余叙拿出当初温菀给他转账的银行卡,放在了果篮旁边。
“之前打来的钱都在里面,你现在住院开销大,多少能用上。”
“我什么时候给你打过钱?”温菀的目光终于舍得从窗外那只无声的雀鸟身上离开。
余叙也愣在原地,半天张不开口。
余姣姣怀孕那会儿温菀已经改嫁好几年了,离开时除了余父离世的那笔抚恤金外没留下一星半点。余叙无奈,只好瞒着余姣姣给她拨去电话,希望能够得到帮助。
温菀冷嘲热讽一番后挂了电话,可两天后余叙却收到了一张从拉萨寄来的银行卡,寄件人分明写的是温菀,密码也是她的生日。
“余姣姣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帮她。”温菀移开目光。
她从未否认过自己的可恨,得知余父意外去世的那天,是她自成年以后过得最轻松的一天。她出门给自己置办了身新衣服,甚至还给余叙买了他心心念念的玩具。
在余姣姣仇视的目光中,迅速勾搭上了曾经的老同学,离婚,搬出破旧的出租屋,再婚,一气呵成。
她明白,一直都明白自己带给两个孩子的只有痛苦。
讨厌余姣姣是因为嫉妒,嫉妒同样十七八岁的年纪,余姣姣凭什么可以受到所有人的爱护,而自己却只能被她的父亲强迫,被家人抛弃。
痛苦不会消失,痛苦只会转移,温菀深知这个道理。
“钱是他打给你的,你去找他吧,别来找我了。永远别来。”温菀的声音和她的名字一样,轻而缓,但因为沙哑显出几分深沉。
她不会因为余叙不远万里来见她一面而感动,她抛弃孩子的模样就如同曾经抛弃她的父母,不在乎就是不在乎,过多的羁绊只会成为绊倒她的绳索。
温菀脾气和耐性都不好,余叙小时候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可以印证。她见余叙还没走,压抑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余叙,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是谁吗?”
看过来的双眼瘦到凹陷,眼瞳却恍若溶溶江水,只是里面装不下任何人。
“是你!你的存在毁了我的一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偏偏不信服这古训,自己遭受着痛苦,便非要所有人都和她一样痛苦。
“余姣姣只是我用来报复你的工具,我要让她讨厌你,让她知道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有你这个……”
“温菀!”
突如其来的呵斥打断了她的话,男人提着食盒站在病房门口。
他几步跑到病床前给温菀顺着气,待她情绪缓和下来了,再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回身和余叙道歉。
“抱歉,小余。公司有点事耽误了,没能到车站来接你。”
余叙摇摇头,没说话。
温菀在被他打断之后便没再继续往后说,又慢慢沉静了下去。
他熟练地将移动餐桌架到温菀跟前,把餐盒里的菜一盘一盘拿出来,边摆边说:“王医生说最近病情有好转,乖乖听话接受治疗有康复的可能……你先吃,我和小余出去聊聊。”
男人给她摆好午饭,拍拍余叙肩膀,低声说了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