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没有任何成果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小镇。每个人都把伊瑞恩当做空气,连经过他身边时直接无视,这种情况下,伊瑞恩也不太想主动搭理这群人,他觉得屋子里很闷,于是跑到天台上透透气。
天空酡红如醉,夕阳的影子给小镇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单看一侧,整个世界似乎都沐浴在黄昏的祥和中,然而另一头压迫逼近的黑暗才是残酷的现实,它将这份美好生生撕碎,化为令所有人颤栗的噩梦。
“瑞恩。”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知何时,金发男人站在了他的身边。
“Giotto,”伊瑞恩皱了皱眉,那股异样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你怎么还不逃?”
“逃?”
“刚才的会议上,大家不是讨论不出对付敌人的办法吗?”伊瑞恩说,“既然没有办法,那就只能逃跑了吧?”
“没用的。”Giotto摇了摇头,“其实大家早就被黑暗吞噬过无数次,只是,他们都忘了这回事……”
“忘了?为什么会忘了?”伊瑞恩疑惑道,“而且,听你的语气,似乎只有你还记得?”
金发男人唇角浮现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有时候,我更宁愿不记得。”
伊瑞恩没再说话,他继续眺望着远方那个庞大的黑暗世界,不知为何,他对黑暗并非是完全的恐惧,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某种隐约的向往?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知是不是伊瑞恩的错觉,那道分界线似乎往他们这边逼近了些。
“喂,Giotto……”伊瑞恩声音有些发颤。
“瑞恩,你来自哪里?”Giotto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快看那条线……”伊瑞恩无心听他的话,“好像又开始移动了!”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果然,本在光明之处的钟楼瞬息间便被黑暗吞噬,他没有看错!
“你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悉我们每一个人,”Giotto自顾自地说着,“我们却不认识你。”
“那又如何?这种事情我又不是没经历过!”伊瑞恩不耐烦道,他直接拽起Giotto的手臂,想把他带离天台,“快跑!”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黑暗与他们的距离缩近了一大半。
然而Giotto却纹丝不动,只讳莫如深地盯着他。
“这是个重复着毁灭的世界,我们生来便存在于此。而你,跟我们不一样。”他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轰——
有什么被掩埋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伊瑞恩愣愣地看着Giotto,一时间竟忘了面对黑暗时的恐惧。
黑暗离他们不过数十步之遥,金发男人看着迫近的黑暗,面上却毫无惧色,只是眸子里折射出了几分悒郁的悲伤。
“这个世界最近很安定,那片黑暗——或者说,那个人,也已经很久没出现了。”Giotto叹息道,“我以为……他已经彻底放下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伊瑞恩艰涩地开口。
金发男人看向他:“这里,是他的梦魇。”
“……梦魇?”
伊瑞恩感觉脑袋里有什么在嗡嗡作响,他竟然在别人的梦境中,为什么他没有察觉到?!
既然是梦,那么……
“梦境的主人是?”
黑暗已近在咫尺,金发男人的轮廓有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他是我的雾守——D·斯佩多。”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他们被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
意识再次回笼时,伊瑞恩觉得自己全身的每一处细胞又被血洗了一遍,难受得不行。
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正是被黑暗吞噬时的天台。
等力气恢复几分后,他沿着扶梯慢慢下楼,来到一楼客厅处,熟悉的面孔再次齐聚一堂,只是跟之前一样,他们都把伊瑞恩当做透明人一般,又或许……是因为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的存在自然也被这个世界无视了。
“Giotto。”他开口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这回连Giotto脸上都流露出一丝惑色:“你……”
“你知道D·斯佩多的事吧?”伊瑞恩认真地看着他,后者的表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一次,那道分界线停在了伊瑞恩第一次醒来时的沙滩上,夕阳躲在厚重的黑幕后,晚霞依旧渲染着半边天空,流云被染成嫣红。
这个世界的时间被冻结了,时间永恒地静止于黄昏时刻。
Giotto说得没错,“重复着毁灭”,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而“毁灭”,或者说黑暗本身,即是D·斯佩多。
“我被困在了他的梦中世界。”
伊瑞恩左眼跃动着靛青色的黑桃印记,梦境中的他恢复了力量,但他尝试了好几次,仍无法脱离这个梦。
“我虽然也是幻术师,但他比我强大得多,我没法突破他的梦境。”
这里是D·斯佩多的梦境,像他这样精神力已经强大到某种恐怖境界的术士,他的梦境世界也是极度危险而不可控的,甚至衍生出像眼前的Giotto这样具有自主意识的梦境居民,也不足为奇。
Giotto打量着少年:“你跟戴蒙是什么关系?”
伊瑞恩沉默了一瞬,垂下眼:“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共戴天的仇人?”金发男人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真的是这样吗,伊瑞恩·斯佩多?”
“……”伊瑞恩瞪了他一眼,无奈道,“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Giotto微微颔首,等着他的答案。
“我们是亲人。”伊瑞恩叹了口气,“不过,是在另一个时空里。”
“另一个时空吗?”Giotto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接受了这个说法,“难怪我不认得你,戴蒙的亲人,我也是见过的。”
“他的亲人?”
“嗯,他有一个弟弟,不过在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弟弟?去世?
听到这句话,伊瑞恩心跳漏了一拍。
之前D·斯佩多明明说过这个时空并没有另一个他的存在,难道他在骗他?
“你在另一个时空里也是他的弟弟吗?”Giotto问。
“嗯。”
“真神奇,平行时空竟然能将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Giotto好奇地打量着伊瑞恩,“你跟这里的‘他’可一点儿都不像。”
“不像?为什么?”伊瑞恩急切地追问道。
“唔,这很明显,你和他长相完全不一样,个性也大相径庭。”Giotto追忆道,“戴蒙那个弟弟啊……怎么说呢,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行事太嚣张跋扈了,我的家族成员们都不怎么喜欢他……”
伊瑞恩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不过他的嚣张跋扈是在戴蒙不在的情况下,”Giotto轻笑了一下,“他好像很怕戴蒙。”
“D·斯佩多对他不好?”
“戴蒙对他……”Giotto想了想,“虽然那孩子个性很顽劣,但在外人看来,戴蒙一直很纵容他这个弟弟,也许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吧。”金发男人顿了顿,微微蹙起眉,“但我觉得……”
他的话突然梗在了喉咙里,表情也变得很古怪,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他看向伊瑞恩,目光里充斥着一种名为诧异或惊愕的情绪,但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又移开了视线。
“……”伊瑞恩被他这一眼看得很不自在,“你觉得什么?”
“没什么。”Giotto很快收敛了情绪,唇角重新扬起笑容,“我在想如果换做是你,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也许吧。”伊瑞恩笑了笑,他跟初代家族成员的关系确实还不错。
“不管怎么样,戴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跟他的弟弟有关。”
Giotto抬头看着那片黑暗。
“这个梦魇,就是从他弟弟去世那年开始的……对我来说,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一个多世纪。”
失去重要的人吗?
不管在哪个时空,D·斯佩多似乎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命运呢……
伊瑞恩心尖微微发颤。
要是当初的自己死在了那场意外中,没有复生的机会,说不定戴蒙也会……
“要想离开这个世界,”Giotto说,“你得让戴蒙意识到,这是个梦。”
D·斯佩多竟然没意识这是他的梦吗?
迷失在自己的梦境中,这个幻术师的精神该有多紊乱?而且,意识不到这是梦,代表幻术师本人也无法自主脱离梦境,他会一直被困在梦中世界,直到他记起来为止……
伊瑞恩想起了在黑暗中经历的一切,刚才Giotto说这样的梦魇已经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他不知道那些负面情绪到底积淀了多少,才会让一个人的绝望厚重到那种程度……他突然无法想象D·斯佩多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竟感到了丝丝的抽痛。
他……是对D·斯佩多产生了类似于怜悯的情绪吗?
不,不该这样,这个D·斯佩多对他而言只是陌生人,他真正爱的人还在另一个世界等他。
也许是因为身处D·斯佩多的梦境中,自己的心绪也被他影响了吧?
“谢谢你,Giotto。”伊瑞恩拼命压下心中那份异样的情感,冲金发男人感激地笑了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D·斯佩多的本体就在黑暗中,他要做的,是唤醒处于迷失状态的那人……
头顶突然传来温暖的触感,伊瑞恩怔了怔,发觉Giotto把手掌覆在他的额发上。
“不知道为什么,”金发男人望着他的眼神格外温柔,“虽然从没见过你,但你让我感到很亲切。”
伊瑞恩闻言,露出了真心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在另一个时空里,我们曾经是朋友吧。”
跟Giotto简单道过别后,伊瑞恩便朝着黑暗的方向走去。
这个漫长的梦魇,是时候该结束了。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金发男人低声呢喃:“原来,他一直看着的人,是你……”
伊瑞恩停在黑幕前。
脚下是暗黄的砂石,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浪潮声,但眼前没有大海,唯有一片近乎虚无的黑暗。黑暗中,那些厚重的黑雾正在慢慢涌动,层层起伏,伸展卷曲,就像污浊海面上的海浪。
再往前踏一步,他便会彻底没入黑暗的世界。
左眼变幻成黑桃图案,靛青色火炎瞬间笼罩了全身,伊瑞恩深吸口气,毅然地踏了进去。
在黑暗中的滋味果然很不好受,即使伊瑞恩已经用火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仍能感觉到这些黑雾带来的极致压迫感,它们无孔不入,伊瑞恩相信只要他稍有破绽,黑暗就能抓住机会将他彻底击溃。
D·斯佩多到底藏在哪里?
黑暗的地域无边无际,抵挡它的侵袭不是容易的事,他的精神力消耗得比想象中要快得多,火炎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伊瑞恩感到左眼开始阵阵发痛,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刚进来时如同浓雾般有层次感的黑暗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黑,再没有一丝杂质,他已经进入得极深,却从未发现过D·斯佩多的踪迹。
可恶!连找到D·斯佩多都这么难,还怎么唤醒处于迷失状态的他?
黑暗无孔不入,终于有几丝浓稠的黑雾循着空隙渗入了他,瞬间密密麻麻的声音在他大脑深处炸裂开,同时伴随着噬心般的疼痛,伊瑞恩有些承受不住地躬下身子捂住脑袋,勉强分出一丝心神去倾听。那声音千回百转,有欢欣雀跃的,有恼羞成怒的,有脆弱无助的,有婉转娇嗔的……很多很多,只是似乎都在反反复复地呼唤着同一个人——
“戴蒙。”
他不受控制地跟着脑海里的声音叫出声,却在发觉那些声音与自己如出一辙后瞬间惊醒!
他在干嘛?!
不管自己是否受到梦境之主的影响,他现在的状态都太危险了!
伊瑞恩咬了咬牙,不顾精神力已达到透支边缘,周身燃起更浓郁的火炎,大脑里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他又愣在了原地。
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那道他费心寻找的身影,竟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眼前。
不管怎么样,找到D·斯佩多就好。
那个人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要陌生,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披着宽大的黑色披风,阴冷得像是刚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没有半点生气。
“瑞……瑞恩?”
D·斯佩多的声音很哑,不是那么清晰,就像几百年没说过话一样,已经失去了人类语言的活力和朝气,那双蓝眼睛也变得喑哑无光,好像注入了什么沉重的东西,浑浊黯淡得像两个幽深的洞穴。
伊瑞恩见过这副表情,就跟初代时期他第一次死而复生后戴蒙见到他时一样,但显然现在的D·斯佩多比那时候的戴蒙状态糟糕得多。
“瑞恩?”青年又叫了一声,“瑞恩……”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像是陷入了一种强迫症式的絮语中。他的表情是那么地用力、痛苦而强烈,看向伊瑞恩的眼神充满了祈求般的悲怆。
伊瑞恩的心也像被一把尖刀狠狠剜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周身的压力已经消失殆尽,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一切事物都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包括眼前这个脆弱到极致的男人。
只有伊瑞恩是唯一的光。
青年轻轻抚上他的脸庞,他的掌心透着死亡般的冰凉,仿佛孤独徘徊于人世间数百年的幽魂。
“不、不可能……”D·斯佩多的表情快要崩溃了,“我的瑞恩,他明明已经……”
已经什么?
伊瑞恩迫切地想听到下一句话,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了解这个D·斯佩多。
但D·斯佩多垂下了手,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啊,对了,”他突然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几乎像是在哭一样,“这里是我的梦境啊……”
刹那间天崩地裂,黑暗蜕变为无数光影在狂乱地飞梭。
伊瑞恩身体一轻,便坠入了急速旋转的意识漩涡,眼前蓦地一黑……
·
再睁眼时,映入视线的是被夜色笼罩的天花板,身下传来被褥的柔软触感,昭示着他回到了现实。
身旁,蓝发青年支着身子,一双黑沉沉的双眼正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