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有个年纪颇小的奴才跪在地上,身前木盘上是一壶翻倒的冷茶,淡红色的茶渍湿了兴陵郡王半幅茉莉黄的裙摆与鞋袜,很是狼狈,吓得那孩子瑟瑟发抖:“殿下恕罪。”
朱芯道:“还不自己下去领罚!”
兴陵郡王倒是不恼:“罢了。往后做事当心些就是。”
鞋袜既湿,走路必是难受得紧,衣衫污了也不体面,清濯殿自然不能赶兴陵郡王走,朱芯刚要回身另外叫人,却听兴陵郡王说:“青荇素来周全,还是他来。”
朱芯微微一愣,他并不知任荷茗不是青荇,却也知道任荷茗与薛钰关系非同一般,不该由任荷茗伺候兴陵郡王,可是兴陵郡王才被奴才冲撞,有所挑剔也是情理之中,要叫旁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合适的借口,只得侧目看向任荷茗,任荷茗本不知兴陵郡王认得青荇,亦想不出推辞的理由,又怕推辞了被兴陵郡王认出他不是青荇,只得道:“请兴陵郡王随奴才到侧殿歇坐罢。”
兴陵郡王于是跟随任荷茗进了侧殿,任荷茗生怕露出破绽,心中忐忑,不知该怎么办,兴陵郡王却只是在锦榻上坐了,自己轻巧脱下一双锦履素袜,任荷茗不能背过身去,即便极力不看,余光中也还是看见她一双赤足踏在足凳上,那足凳色泽暗红,平光漆面似镜,益发显得她一双脚清瘦洁白,微微泛青,犹如玉石雕凿。那本该是一双精致漂亮的玉足,然而足趾却有些扭曲的样子,任荷茗微微一顿,不敢再看,一攥袖口,屈身道:“奴才为殿下取热水来,还请殿下稍候。”
兴陵郡王却道:“不必,本王知你在小五身边不是做这些。”
任荷茗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便也不敢轻易开口,不多时那犯了错的小奴才送了热水来,任荷茗便端到她面前,兴陵郡王则让他帮她束好袖口,确保双手并一段手臂露在外头。她双手修长如玉,但有几处旧茧,一如白璧微瑕,持笔处与弹琴处的任荷茗认得出,阿姐与他也有的,另有他认不出的,有一处猜得出是持弓搭箭磨出来的,因为他见到薛钰手上旧茧也有一处差不多的,另几处便不知道了。而兴陵郡王只让任荷茗做了这她自己不方便做的便不劳烦他了,自己濯足又擦净,并对任荷茗道:“今晨恩傧禀告忬贵君兰陵郡王君递了牌子之前,忬贵君便提了让他入宫来帮衬,约莫是闵贵傧的事查到了会宁宫。眼下宫中活血化瘀的药材,大头都是定父君那儿用着,本王是来提醒小五一句的。”
任荷茗屈膝道:“多谢殿下。”
这时节,明玉殿送来了鞋袜,贴身伺候她的宫侍恭谨捧着鞋袜进来为她穿上,任荷茗便跪送道:“青荇恭送殿下。”
兴陵郡王点一点头应下,临要走,任荷茗却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道:“殿下。”
兴陵郡王回首看他,他抬手轻轻一抹眼角,她似乎明白,淡淡一笑,一点头离去。
兴陵郡王走后不久,薛钰便回来了,她赶着换下朝服,便带着任荷茗往会宁宫去,路上说道:“母皇对钥姊的处置下来了,此事果然被她交与京兆尹王雪子处置,王雪子以扰乱京中治安故,判二人杖二十,只是钥姊交由宗人府执行,朴家三少君则交由羽林卫执行,此外母皇又将朴家三少君左迁至北境戍边,将功抵过,观后效处置。”
任荷茗随意点点头,赶着同她说起兴陵郡王来时的话,薛钰听了点点头,道:“定父君在宫中一直多灾多难,这等事一般都是备着的,药材上管理得极精细,应不大要紧。她来,主要是提醒我早些把你带到皇后那里去,免得搜宫或是封宫伤到了你。”
搜宫和封宫都是大事,甚至可说是宫君的奇耻大辱,任荷茗的脸色不由得难看了几分,薛钰见此则安慰他道:“你初入宫闱,不了解母皇。母皇此人,许多时候…正所谓雷霆亦是君恩。定父君与母皇青梅竹马,在母皇心中格外特别些,所以关乎定父君的事,母皇总是格外敏感,格外在意,有时也就格外严厉。会宁宫搜宫封宫早就不是头一遭,不过也不是坏事,眼下再来搜宫的奴才都知道要小心仔细,别伤着了物件更别伤着了人,毕竟每每定父君得了清白,母皇总会格外宠爱,他们不敢得罪。”
薛钰刻意说得轻巧,带些哄他逗他的意思,然而任荷茗一想到屡屡被妻君疑心的辛酸,多少有些笑不出来。
姜才人与严良人那种货色,背后并无家族支撑、只凭借几许恩宠,就能随便给萧定君难堪,虽然明面上咸安帝一得知便立即将二人打入冷宫,可她若真是那般将萧定君放在心上,那二人从一开始便不会敢欺辱萧定君。任荷茗想,若是萧定君当真选择向咸安帝告状,咸安帝未必真的会照顾他——这是何等苦楚,所爱之人施与的爱不过是自我感动,并不是真实的依靠。
“我不会像母皇那样的。”薛钰轻轻说道,“你信我。”
任荷茗未置可否,薛钰倒也不在意,只道:“我倒不是要为母皇开脱,只是有时我自己觉得,也许定父君之所以过得如此不安生,便是母皇总担心定父君的心不在她身上,只好一次次地试探。”
说着垂眸一笑:“说来好笑,父傧时常悄悄叮嘱我,万万不可像母皇那样,小时候稍有行差踏错,父傧总是管教得很是严苛。早些年,我还想过,兴许我是母皇的女儿这件事,在父傧看来便是原罪,父傧大约并不喜欢母皇,他很怕我会成为母皇那样的人,可他偏偏不得已困在这后宫之中,不得已生了母皇的女儿。”
薛钰的话让任荷茗微微发怔。
类似的话,他曾经也听阿姐说过。与他不同,任蕴琭是眼睁睁地看着二人的父亲辛氏被任泊峻的无情折磨得香消玉殒的,她深知自己是她此生最爱之人与最恨之人的孩子。虽然任荷茗亦是,但是任蕴琭看着他的时候好似会忘记他也是任泊峻的儿子,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自己是任泊峻的女儿。任蕴琭是自己决意不要做任泊峻那样的人——她与薛钰之间的不同,或许是出于辛氏曾经全心全意真诚地爱着她,从未因为任蕴琭是任泊峻的女儿而对她有过丝毫犹疑。
即便如此,陆恩傧到底也是真的疼爱这个女儿,给了薛钰这宫中难得的温暖,使她不易走上邪路,与她的母皇不同,而有爱人的能力。
任荷茗侧眸道:“我信兰陵郡王是君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我若有两意便坦诚相告放我离去,便不会食言。在那之前,既成妻夫,自当,恩爱不疑。”
薛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