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没什么情绪地看着暂时哑火的那一个。
习惯了高坐云端的人并未如计划那般布置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软着陆,所以对方现在因为突发情况而一脚踏入泥潭,深陷迷茫。
“可是你没有时间。”
进行到一半的会议被打断,先走进来的是卡兰。
他向朗笑了笑,随即在伴侣身旁落座。
跟在他后面的是消失了快一周的小霍尔曼。
绿眼睛的男人换了套衣服,也把头发和胡子打理干净,重新恢复成温和的面貌,就是看上去比之前消瘦不少。
“抱歉,我迟到了。”
善于社交的霍尔曼家主同所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向奥莉维亚低下头去。
“抱歉,让您为我感到担心。”
他慢慢地坐在朗的另一侧,那里留着一个空位。
金棕色眼眸的男人没说话,只是打量着自己的朋友,以眼神询问。
“你的伴侣……”
卡特扶着那根手杖,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苦笑。
他已经在路上调整了心态,重归自然而然的表情,因此在开玩笑时没避着卡兰。
“真是严厉且凶狠。”
“胡扯。”
恋爱脑的前任军团长差点翻白眼。
朗的一只手还牵着卡兰,同冰冷的手指握在一处,听到这句话他忍不住挠了挠那柔软的手心。
爱情就像最厚实的眼罩,管他什么人,戴上之后全都眼盲心瞎。
“全宇宙你都找不到比我的伴侣更温柔的人。”
*********
大卫在床上小小地翻了个身。
所有人都不准他随意走动,每天大部分时间全都泡在治疗舱里。
期间B07来看过他,C097来看过他,其余成年的和未成年的半大猎犬全都怀带着好奇来看过他,朗和塔娜更是几乎每天都来看他。
他为此感到非常开心,开心到连疼痛都暂时遗忘在脑后。
唯一让他挂心的只有卡兰和法赫纳。
朗说他们受了点伤,需要一些时间恢复原样。
“法赫纳法赫纳,你在吗?”
大卫习惯性地贴着自己的智脑端口小声呼唤对方。
他有自己的小仪式,就算得不到回应,也会每天做上那么几次。
“我的伤口一直没有完全愈合。”
小声地说着,他试图换成侧身躺的姿势,却因为疼痛而止住了动作。
“朗和队长都说会很快好起来,但我觉得他们没说实话。”
“只是皮肉伤的话,在治疗舱里睡一晚就应该解决了。”
有那么一小会,他愣愣地注视着战舰休息室的天花板。
所有人都在上层区域开会,他们让他别担心,好好休息。
“我已经满二十岁了,法赫纳。”
新型人类的声音很轻。
“就在前几天,你睡觉的时候。所以我没办法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们很少能活过二十五岁。”
大卫摸了摸智脑的端口。
这是新的一个,他所有的旧身份验证都在K31被“绑匪”连根扯走。
B07在宣布脱离首都星的作战计划时,也明确要求每一名猎犬成员都将后颈那枚待机状态的副脑剜出来碾碎,否则任务执行到一半大家平等地面临爆头的风险。
“有些猎犬连成年都活不到。”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所以我已经非常非常的幸运啦。”
伴随着启动音,他的智脑端口闪烁两下,显示为连通模式。
这令原本老实躺着的年轻人一骨碌坐起身来,结果不幸压到伤口,发出哎呀一声。
“法赫纳?”
“躺下吧,大卫,请别做过于剧烈的动作。”
温和的声音落在安静的休息室内,令小猎犬愣了一会。
“你是……法赫纳吗?”
看着手臂端口的人有点迷惑。
而对方只是轻声笑着。
“是。或许你更喜欢之前的交流模式,我可以切换回去。”
“如果那样能令你感到熟悉的话。”
大卫摇摇头,也发出嘿嘿的笑声。
“不用不用,只要是你就行。”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开心得像一只卷卷虫,忍不住就想在被子里缩起来。
“你终于醒来了呀?恢复了吗?有没有哪里痛?你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我很好,抱歉让你感到担心。”
那声音介于青年和成年男性之间,柔和又干净。
“重组和数据整理还需要一段时间,两套人格模板尚未完全融合,可能会存在互相切换的情况。”
“但我不会沉睡,你可以时刻联系我。”
法赫纳避开了最后的问题,只是听着年轻人叽叽喳喳的雀跃话语。
他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就像有着许多电子羊的梦境那样,匆匆百年如同一个瞬息。
文明崩解断裂,只余生者的悲歌。曾经仰头而视的孩童已步入垂垂暮年,克里芬三世时期修建的大小神殿与教堂化作淤泥。
那些遍布星系的奇怪建筑历经风吹雨打和恶劣的宇宙气候,只余覆盖穹窿的藤曼与寂静,连砖石的缝隙中都生长出青青的野草来。
当他醒来,覆盖自我意识的薄膜碎裂,世界陡然变得清晰。
所有无意义重复的话语与学舌都被理解,所有流向海洋的河流再不回还。
在梦里他走完了许多人的一生,目睹了许多人的一生。其中有法赫纳的,也有卡兰的。
他所爱的一切都如崩塌的尖塔,消逝于岁月的余响中。
法赫纳透过裂隙,“看”向高兴的年轻人。
他的声音里含着温柔的笑,那笑声如同泪水的回音。
“无论何时,我都将在你们身旁。”
“我想,我暂时不会再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