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每逢阴雨天，他都是独自生生熬过去的，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过。

忘了告诉她了。

——

方从马车走下，卫浥尘脸色苍白地弓下身，腿骨处的剧痛让她难以正常行走。

她可以确认，裴朝衍的左腿曾经受过重伤。

秦管家大惊失色，慌忙地来搀扶住她，“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卫浥尘眉头微蹙，怎么璟王府的管事也一副不知道他这处旧伤的样子。

“快去请医师——”

“不必了，”卫浥尘抬手阻止他，“并无大碍。”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裴朝衍有意折腾她，但看旁人的模样，他的腿伤似乎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私隐。

她蜷缩在床榻上，缓缓呼吸，放空思绪，忍耐着从腿骨处传来的剧痛。

恍惚之间，意识游离开来，她想起了一桩数年前的往事。

母亲的逝世一直是她心中无法抹去的一道伤痕。十岁那年，卫浥尘开始私下翻看医书——这件事却被当作谋害幼弟的佐证。

被送回祖宅之后，她不习惯秣阳的气候，卫家祖宅里的族亲对她避之不及。有一次她发了高热，他们却任由她病情不断恶化，不闻不问，也不寻大夫替她医治。

屋舍简陋，卫浥尘躺在旧棉絮被里，吐息微弱，躯体的痛苦让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场急病之中。

她不甘心极了，母亲和卫如峥的死都疑点重重。为何缠绵病榻已久的母亲突然在短短几天内好转却无缘无故地前往了落月楼，最终身故于那场大火之中？

最后是宅子里负责洒扫外院的一名仆妇，主动冒着被主家责骂的风险来照顾她的起居、替她煎药熬汤。

仆妇没有名字，旁人都喊她“十六”，这个称呼的由来卫浥尘后来才有所听闻——因为主家当初买她进府只花了十六文钱。

十六的手掌宽厚而粗糙，指节布满老茧却极其有力。

年幼丧母又被赶至祖宅的卫浥尘，久违地感受到了来自长者的关怀。

她在十六的怀里放声痛哭，同她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变故。

苏家受牵连败落，身为苏家女的母亲重病缠身、在不久后因落月楼大火离世。三年后同父异母的卫如峥因误食了发物哮症发作丧命，她受到污蔑，没有人相信她……

“我想弄清楚我娘当初究竟患的是什么病，但他们说我看医书是为了害死卫如峥……”

十六抚摸着她的额发，突然开口道：“我教你学医吧，二娘子。虽不一定能帮上忙，你有一门技艺傍身总是好的。”

卫浥尘吃惊地抬起头望着她，见她这副神情，连十六自己也忍不住摇摇头轻嘲道：“我这实在不像是一只能够替人把脉的手呀。”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神情，卫浥尘匆忙摇头，接着急切答允，“我愿意的！”

那日过后，十六便开始教她认经脉穴位，辨识各种药材。

某一日，卫浥尘凑到她的身边，眨着眼睛轻声细语地提议道：“我给您取个新名字吧，人怎么能没有一个好名字呢？”

十六却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啦，我的二娘子。我很满意如今这个称呼。”

然而世间聚散离合终有时，偏恨缘浅。

那日暴雨如注，旧伞挡不住斜飞的雨滴，她的手指颤抖地厉害，几乎握不住伞柄。

“没用的，”床榻上的十六病容疲惫，却温柔地唤着屋外的她，“二娘子，进来陪我说说话吧。”

昏黄的烛灯影里，十六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活死人，肉白骨。无相身，千金抵。”

梁人都知道，世间有一位医术高明的“无相医”，此人行踪不定、游走八方，医术十分高明，却诊金高昂，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其实，是最初的医者收养了一批身在奴籍的稚童，对他们严加控制，教授他们如何把脉看诊、行医制药。同时勒令他们必须按照自己规定的方式外出替人看病——

行医时必须遮挡面庞，而且不论患者病愈与否，都要提前收取巨额的诊金。

“违背师门祖训的人，将被逐出师门、再不行医。”

最初的十六只是那百十个“无相医”傀儡中的一个，懵懵懂懂地成为师祖敛财的工具，直到有一日，她在秣阳附近的山道旁遇见了一名浑身血污的女人。

喉颈和腹部各有一道刺目的刀口，身负这样的重伤，眼前的女人竟还残留着一口微弱的气息。

无需后续讲述，卫浥尘已然知道了十六当初的选择——生死一线之际，她舍弃了自己的一切，去挽救素昧平生者的性命。

“我成了师门里的叛徒，被再次典卖为奴。”

“请无所顾忌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一切过错，皆已由我承担。”

“我此生无憾，”十六靠在卫浥尘怀中，以掌心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呼吸逐渐变得微弱，“惟愿……你以后无论经历过怎样的境遇，都仍存有一丝悲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