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玥不自觉后退一小步,解释道:“公子误会了,哑叔生病只是意外,之前你说不许他出木屋,要锁着他我不是没说过什么?玥儿明白这里的一切由公子做主,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是这个药?”欧阳闵突然出声打断,眼光飘向景玥手中的药碗,一闪而过的厉色。等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他一扬手已是打到她的手腕,饶是她端的再稳,也受不住他的手劲。啪一声响,药碗被打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咣当一声落在一旁的雪地里。满满一碗褐色的药汁泼洒在洁白的雪里,画出一副让人心伤的景象。
“你做什么?!”景玥低叫一声,下意识蹲身去捡药碗。欧阳闵回手一拉,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定在原处。她不能动弹,眼睛却可以控诉,愤然、疑惑和恨意。他却平静了刚才的怒气,脸色淡淡的。“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待哑叔?!”她勉强稳住语气,心中不解。
他眼神一闪,摇了摇头,拉住她要走。她怎么肯离开,拼命往回一扯手臂,叫道:“你放开,我不走!”他没开口,仍旧想要带她离开,可手劲儿却不重。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人僵持在那儿,半晌,他脸色忽的一沉,狠狠盯了她一眼,冷冷道:“不知好歹!”说着,手上一松,放开了她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措手不及,本来使足力气后退,却一下子被撤了力,顿时一股力道往后冲去,脚下趔趄两下,摔倒在地。不偏不倚,她的手臂砸在躺在那儿的药碗上,已经摔得脆弱不堪的瓷片碎落开来,划破了她的衣袖,刺穿了她的皮肤。
“公子……”景玥咬紧牙,强忍着钻心的疼,仰头看向冷冷注视着自己的欧阳闵,颤巍巍道:“这次,玥儿坚决不会退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虐待哑叔,可我清楚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受苦。如果公子还想拿为景家报仇的事做借口,那么我要说,其实在我心里,现在任何事都比不了让哑叔平安活下去重要。如果报仇要牺牲他的性命,那我宁愿不报这个仇。玥儿有这个信心,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我爹娘他们也不会责怪我的。我能好好活着,才是他们最想见到的、最欣慰的事。”
一番话,透出的凄凉直指人心,在场的人不免动容,田嫂、祥庆和那一群护卫,都直勾勾看向欧阳闵,不知他会如何反应。
“你们都下去。”众人等来的是一声阴沉沉的命令。
众人互望一眼,纷纷退出院子,一时间,苍茫冷清的雪地上,只剩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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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知道答案?”欧阳闵语气不明的开口,神色凝重。
景玥重重的点点头,“想。不过公子若不想说,我也不敢强求。就请公子高抬贵手,放我们主仆回历城,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想什么报仇的事。自从那天去了太傅府我就发现,想跟一个朝廷重臣对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是我自不量力,异想天开了。”
“高抬贵手?!”欧阳闵冷笑一声,“呵!你以为不肯放过你和那个废物的人是我?!景玥,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找尽借口说什么替你报仇而故意接近你取悦你想得到你的那么卑鄙猥琐的人吗?!”
景玥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也好,既然你这样认为,我也没什么好再顾忌的了,”欧阳闵弯腰扯起坐在地上的景玥,几步来到木屋门前,“景玥,原来一直是我太天真,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帮你脱离痛苦的境地,现在看来是错了……我希望知道真相之后你还能有现在的勇气对抗你要面对的一切。”说着,他伸手在腰间一摸,抽出长剑狠狠在铁链上斩过,哗啦!铁链碎成两段掉在地上。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借着月光和雪色,见哑叔蹲在墙边,一双眼直勾勾锁住门口。
有些秘密,可以长埋地下;而有些秘密,诞生的第一天就是在等待被发现。
“哑叔……”欧阳闵边收起长剑边踱步进屋,轻蔑的扫了眼脚边蹲着的人,缓缓道:“十几年了,让你拖着这样一副皮囊活着,是幸呢?或是不幸?曾几何时,午夜梦回,你是否也后悔过,当初为什么要救这个小女孩……”说着,回身扬手一指还呆站在门口的景玥,继续道:“曲迎山,玄夏国前朝御史大夫,他对你有救命之恩,所以你也要拿命报答是么?可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因为你,曲家那二十多口人、不!甚至景家这三十三口都不会死。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景玥认为的高义和那个远在玄夏国的仇人,真正的凶手,是你!太、子、殿、下!”
话音落处,哑叔的身子剧烈一抖,仿佛听到恐怖的魔音似的,双手捂住耳朵,嘴里不停啊啊的叫着。他摇晃的身体震得一旁的床板嘎嘎直响。
“怎么,你不想听?”欧阳闵一扯嘴角,“还是不敢听?”说着,扭头看向大惊失色的景玥,问道:“那你呢?现在知道真相了,是不是该感谢我?”
景玥一颗心砰砰如擂鼓一般,下巴抖了几下,才勉强从唇边挤出声音,结巴道:“你、你说的、什、什么……太、太子?”
“玄夏国的前朝太子殿下武离央,你不会没听过这个名字吧?”欧阳闵似笑非笑一哼,“也许从此刻起我该改口叫你‘曲玥’。你祖父一家为什么要出逃,其实他们不仅仅是保自己的命,而是为了保他这个落魄太子的命!”
武离央?!景玥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猛然闪现出一幕幕一直被深深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一个初夏的宁静夜晚,相依相偎的一男一女坐在自己的床边说着话,女人的嗓音美妙动听,带着神奇的魔力哄着自己进入甜甜梦乡。一个凉凉的秋夜,自己躲在屋子的角落,见到一个老人眉头深锁的叹着气,还是那一男一女在一起,女人手中紧紧捏着一枚金镶玉锁片,神色忧虑不安。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夜,晃悠悠的马车上,自己迷迷瞪瞪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惨叫。忽的一只大手伸进车内把自己拽了出去,外面冰天雪地黑影阵阵,血腥味扑面而来。几声金属碰撞声和惨叫声响过之后,抬眼一瞧,是一个满脸满身是血的男人抱着自己,用他的身躯紧紧的护住自己。
这是我的记忆么?景玥已经分辨不清,她仿佛什么都记得,又仿佛什么都不记得。哑叔,她喊了十几年的名字,并不属于他。可她不能也不敢相信,当年在福清县拼了性命救下自己的人竟然是前朝太子。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之前所有困扰她的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宣帝费尽心机紧追不舍要除去的人不是她景玥,而是被景家收留的前朝太子。她早该想到,唯有对权力的渴望与追求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阴暗血腥。
“为什么不说话?”欧阳闵走到景玥跟前,伸手拉起她受伤的手臂,伤口传来的痛楚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不等她开口,听他叹了口气,带出一丝失望的神色道:“玥儿,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你不是一个会为了报仇而不择手段甚至你根本就是一个很容易原谅宽容别人的人,哪怕是灭门之仇,两次。我能理解你为什么选择逃避,所以我一直没把查到的这个秘密告诉你。你以为我无聊到要跟一个废人作对?我只是想让他远离你的生活,唯有这样做,你才能过你想要的安稳的日子。哎,可惜我实在低估了他在你心中的分量,也许此刻我应该嫉妒他,一次的救命之恩,可以让你终生对他不离不弃。玥儿,你还是太善良了。”
从他的语气,景玥听不出赞美,低头看着受伤的手臂,幽幽道:“所以我才会不停的受伤害对么……当年第一次去玄夏国的时候,可能爹就已经知道了我们主仆的身份。不,或者更早……我为了自己的私心要远嫁玄夏国,我早该看出来爹是不愿意的,他怕我再回到那个是非之地引来杀身之祸。终是我任性,以为是美满姻缘谁想到却是……这样的结局……”
欧阳闵神色复杂的瞟了景玥低垂的睫毛一眼,安慰道:“你也不用对此自责,你的出现不过是给那些人提供了一次追查的机会而已,事实上这许多年来,夏宣帝根本没放松过对失踪太子的调查。即使当年你也死在福清县,只要武离央还活在这世上,肯定会被揪出来。别忘了,他可是堂堂天朝的皇帝。”
景玥木然一笑,“是啊,皇帝,双手沾满曲家和景家鲜血的人,我妹妹的丈夫……他还想斩草除根,杀了我和哑叔。也许我该谢谢你,这样锁着他,在这重重守卫的地方,可能是最安全的……”
欧阳闵眉头拧紧,暗暗一叹,岔开话题道:“走吧,这里冷,你手臂的伤需要赶快敷药。”
“等等,”景玥顿住脚步,看向缩在床边瑟瑟发抖的哑叔,眼中满是无奈和怜惜。
欧阳闵会意,沉声道:“行了,我会叫祥庆送药过来,顺便再弄个炭盆给他取暖。但是,守卫不能撤走,锁也必须上。你明白,这是为了他好。”
景玥点点头,朝着哑叔柔声道:“哑叔,我……我明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