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愣,上下打量她一回,纳闷儿道:“小哥儿敢情是景家亲戚不是?这么着急他家的事?”
景玥刚想点头,突然一阵犹豫,摇头道:“故友而已,麻烦老人家快说。”
老人点点头,“哦,人可不都死了么,那么大火,又是半夜起的,听说连只猫狗都没跑出来。”
话音落处,景玥一颗心像被热油煎熬一般,明明眼见了那一片废墟,却仍旧不想相信,“怎么可能?!即便起火,也不可能一个人都逃不掉……”顿了片刻,喃喃道:“不行,我去府衙问……”说着,转身要走。
老人听见这话,一把拉住她,劝道:“小哥儿想去郡守那儿问?我劝你趁早歇着吧,他们是不会跟你说实话的。”
景玥听不懂,茫然的看向老人。
“看在你是景家朋友的份儿上,景老爷又是个大善人,哎……”老人长叹一声,抬眼四周看了看,才在景玥耳边悄声道:“我听救火的人说,那火不是一个地方起的,整间大宅前院后院一同烧起来的。这么冷的天气,借着风势,似乎……还有桐油的气味……还有啊,全府上下四十三口,却不是烧死的。听说,身上都有刀伤。有那么几具没烧着的尸体,衙门一早来人全给抬走了,没人瞧见。”
一番话尽,景玥沉思片刻,才问道:“那您知不知道我……那些尸首在什么地方?”
老人一皱眉,“你找那些做什么?衙门还能等到有人认领么,要知道景家除了远嫁的两位姑娘,满门都没了。自然该埋的埋,该烧尽的烧尽,全处理掉了。可惜做女儿的,日后连个哭坟的地方都没有啊。”
这话戳中景玥的心窝,眼圈儿一红,不觉滴下泪来。
老人瞧见吓了一跳,忙安慰道:“小哥儿也是个性情中人。哭一哭一尽心意行了,你瞧瞧这满街的人,哪个没受过景老爷的恩惠?事情出了十来天,大家伤心一时,现在该准备过年仍旧笑呵呵的。人走了就是走了,咱们的日子该过还得过不是。”
这话不说还好,景玥越听心里越发难受,抬眼看去,街上人人面带笑容,仿佛景家灭门的惨事从未发生过。自己无法强求别人的同情和关心,勉强忍下心中的伤痛,她朝老人道过谢,转身向着郡守府走去。即使没人会说实话,做为景家的女儿,她不能只想到哭。无论如何,她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哪怕人真的全死了,也要找到他们的尸首安葬。
日头偏西,郡守府门外,大门紧闭,只两名兵士在站岗。沉了沉气,她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问道:“请这位兵大哥帮我通传一声,我想见郡守大人。”
那士兵眼角儿瞥了下一身粗布衣衫的景玥,没答话。
景玥又上前一步,拱手道:“请这位兵大哥帮我通传一声,我有要事想见郡守大人。”
士兵眉头一皱,骂咧咧道:“去去去,滚一边去。郡守大人岂是你这等草民想见就见的?!赶快走。”
景玥当然不能走,坚持道:“我是真的有要事见郡守大人,是……关于景府的事。”
士兵愣了下,细问道:“景府?你是说东街被火烧光了的富户景家?”
“正是,”景玥点头道:“景家和郡守石大人很有交情,还请兵大哥代为通传。虽说人走茶凉,景家遭此灭门之灾,想必石大人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故交之情吧。”
听这话不像,士兵扯了下嘴角,“那你是景家什么人?”
“跟石大人一样,故交。”
对面那士兵听到,接过话去,“行了,你且在此处等候,我进去帮你通报一声。”说着,转身进府。半盏茶工夫,那士兵又快步出来,直直到景玥面前,拱手道:“这位……小哥,石大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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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后花园,石福成正坐在石桌边喝茶,神色忧虑。
景玥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口道:“石大人,民女景玥请大人看在和家父几十年交情的份上,将这次火灾的实情告知与我。做女儿的不孝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但是不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请大人体谅玥儿一片孝心。”
话音落处,石福成重重一叹,伸手虚扶一把,道:“世侄女,快起来说话。你知道我跟你爹交情匪浅,当然不会跟你隐瞒景家出事的实情。想必你一路来,也听了些话,景家这场大火……是来的突然了些,终究是场意外,谁也不想这样。谁能想到,前一日我还跟景兄在这里品茗畅谈,一夜间竟然阴阳两隔了呢。哎……命运不公啊……他一生积德行善,却落个这样下场……”
景玥跪在那儿,抬眼看着石福成紧皱的眉头,似乎他真的在伤心,可那双眼里总少了一分真诚。她微微一扯嘴角儿,“世伯,您既然还认我这个侄女,那请你告诉我,我爹娘和两个哥哥的尸首现在何处?”
石福成眼神一闪,“这个嘛……大火来的突然,他们被困在屋里,尸首……早被烧焦了,就算你见了也认不得,所以我已经派人把他们安葬了。”
景玥追问道:“葬在何处?”
“城郊西林。”石福成回答完,沉吟一回,看向景玥道:“世侄女啊,之前听你爹说,你跟你妹妹美人都嫁去玄夏国。这次,你怎么突然一个人回来了?还……这身打扮?”
景玥低头一瞧自己的男装,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皱着眉头没说话。
石福成似乎并不介意,自顾自说道:“不如这样吧,景家出了事,你也无处可去,那先留在我府中。明天我叫彪儿带你去给你爹娘上坟,其他的事,容后再说。你看,好吧?”
事已至此,景玥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得点头答应下来。一夜不知所以,她眼睁睁见天黑又天亮,连早餐也不吃,直接去找石福成的儿子石彪。两人幼时经常在一处玩耍,只不过后来长大了少来往些,终究还是熟识的。再见面时,让她想不到的是,时间果真是把神奇的雕刻刀,让儿时瘦猴一般的人变成一位魁梧的壮汉。可惜石彪的容貌完全遗传了他爹的“细眉细眼”,配上一身肌肉倒显出些憨气。
“准备好了吗?咱们该走了吧?”景玥语气冷冰冰的。
石彪手上拎着一只大大的食盒,笑道:“多年不见,你怎么不会笑了?瞧你脸色苍白的,再配上这身白裙子,成了小孩子常说的‘雪娘娘’了。”
景玥却笑不起来,认真道:“我去拜祭爹娘和哥哥,你觉得我该笑成什么样子?!”
石彪一愣,立刻闭上嘴,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出来郡守府,景玥上了马车,石彪赶车。两人直奔城郊西林。因没下雪,郊外的路还算好走,很快车子停在一处空旷的地方。景玥心急,挑帘跳下车一看,四座孤零零的石碑跃入眼帘。她心口一缩,三两步奔过去,再细细看一遍。石碑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刻着景大鹏、叶氏、景世良、景世俞四个名字。立碑者留的竟然是自己和景美人的名字。可见,石福成确实尽了心。
“爹、娘、大哥、二哥……”景玥挨个叫了一遍,噗通一声伏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一个时辰过去,她哭到声嘶力竭,衣襟早被泪水浸湿,又沾了泥土草屑,狼狈不堪。一直等在旁边的石彪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起抱住石碑的景玥,劝道:“玥儿你别哭了,你爹娘他们也不想见你这个样子,保重身体要紧。”
此时此刻,看着自己最最亲的家人全躺在冷冰冰的泥土里,任谁也听不进劝慰的话。景玥紧紧靠着叶氏的石碑,摸着上面鲜红的刻字,不停啜泣,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却很小很轻。
石彪担心她伤心过度神志不清,又怕弄伤她不敢用力去拽,僵持半天才找出个理由道:“玥儿、玥儿你听我说,给你爹娘烧纸上香要紧。他们入土之后除了我和爹来祭拜过,还没人烧过纸钱送他们上路呢。这都十来天了,黄泉路上也不能没钱打点不是?你也不想他们在下面受苦吧。来,快起来吧。”
一听这话,景玥跟触电似的,噌一下跳起来,甩开石彪的手,翻开食盒,拿出纸钱元宝。见状,石彪赶快过去,掏出火折子,在铜盆里点上火。
“爹、娘,女儿不孝,不能回来见你们一面,是女儿不好。女儿再不会离开你们了,再也不走了不走了……爹、娘……”景玥边哭诉着边把手中的纸钱扔进火堆。烧剩的灰烬被寒风卷起,在墓碑前四处飘散。
这一拜从日出到日落,数九寒天,冷风朔朔。石彪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身上一阵阵冷意,料到景玥一定支持不住。这回他劝也没劝,直接攥住她手臂搀她起来,把她架上马车。她不舍得离开,却再没有力气挣扎,只口中念念道:“你们等我、等我……”
在风口里吹了一天,再加上心情郁结,景玥回到郡守府当晚就发起高烧,呓语不断。石福成请来大夫替她诊断开药,折腾了一晚上,见她喝过药后终于不再闹了,便叫来儿子问白天的事。
“你们只在坟前待了一天,哪儿也没去?!”石福成忧心之余有些不信。
石彪肯定的点头道:“爹,玥儿伤心成这样,还能去哪儿。您没瞧见她哭的气都喘不上了,当时我真怕她一个想不开做傻事。幸好她只是哭着念念叨叨的……”
石福成眉头皱着,捋着胡须想了半晌,才继续问道:“你可听真了,她都念叨了些什么?”
石彪一怔,摇头道:“也没什么啊,不过是想念景世伯他们的话……哦,对了,她还老是说什么‘再也不会扔下爹娘不管了’‘永远不离开’。爹,孩儿不懂,她不是远嫁到玄夏国了么,怎么会突然一个人回来?身边也没个下人陪着。听说他嫁的是位郎中,家中也算殷实,小有薄产,不可能连个使唤丫头都买不起吧……”
“你别问那么多,”石福成出声打断道:“爹提醒你,玥儿在府中这段日子,你别仗着跟她自小熟识就没个分寸。不管她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别去打听也用不着劝。她的生活起居自有你娘在,你只管忙自己的事去。”
石彪被提醒的一头雾水,茫然道:“爹,我跟玥儿从小玩儿到大,好像兄妹一样,有什么好忌讳的。再说景家出了事,她心情不好,我多关心她一下……”
“是不是爹的话你也不听了?!”石福成突然发怒,瞪着眼道:“你跟君小姐已经定了亲,你现在该关心的只能有她一个,其他人不用你费心。赶快休息去吧,没事别到后院闲逛。”
石彪想反驳两句,又怕父亲生气,只得把话憋在心里,回房睡觉去了。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屋外的回廊上,一个黑影出现在石福成眼前,声音冷冷问道:“主子问你什么时候把人带到?”
石福成似乎吓了一跳,手抖了下,忙起身拱手回道:“请代为向主子转告,属下会……尽快把事情办好。”
“尽快?”黑衣人哼道:“那是多快?!你了解主子的性子,我替你传个话没问题,但后果自负!”说完,足尖点地,跃出屋外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屋内,石福成仰天长叹一声,满脸愁色的喃喃道:“景兄啊……我没办法啊,只能负你所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