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怀中少女虽意识迷离,仍是艰难地牵起暮汐的手,万幸地笑着,语不成声:“你……你没受伤……太好了。我就知道……师娘怎会真正伤到我们?”
可是这番劫后余生的话,在临岚听来,却心酸不已——苏湲不惜自伤,也要舍身相护,只为确保暮汐无事……是她低估了初恋少女的一腔真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临岚心疼地握起苏湲的另一只手,不断传去温和稳定的治愈灵力,及时护住她被水箭震碎的心脉,深感自责道,“月琢,此处救治不便,必须带她回忘尘居一趟,仔细查验伤势。”
“好,我们走。”
月琢肃然同意,弹指打开了结界,抱起苏湲就走。却听暮汐道:
“……不送去听梦姐姐的医馆吗?”
月琢愣了一瞬,刚要张口解释,临岚便代他答道:“小汐,你记住,月琢大人是因为顾及到我今天身体不适,才提前下课回去的——任何人问起,你都这么说,好吗?”
“为何……”暮汐的困惑被临岚一根食指挡回口中。他赶忙点了点头,又问:“包括我爹爹?”
“嗯。”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她?”
“明天。”临岚心中也无把握,但依然给出了确切的答复,“明天白天,你会见到一个毫发无损的苏湲。”
三人转眼即去,徒留暮汐在自己屋内,一边平定乱绪,一边收拾残局。
“莫慌,莫慌……小湲一定会没事的。”
少年胡乱抹着眼睛祈祷,以衣代布,尽力擦去地板上混有血丝的水迹。却不想擦着擦着,那一地冰水竟如研开的墨,血色愈浓,水色渐去,到最后由红转黑,由黑透蓝,泛着幽隐的光泽。
“这……这不是人的血……”
暮汐见识甚少,只知地面残留的血水有异,却不知是水调和了血,还是血浸染了水,方有此般异象。
他惴惴不安地思量了片刻,忽而回神,眼疾手快地拽过一旁的枫叶软毯盖在上面,将就挡住了这片晦暗的水迹。
“镇定,镇定……”暮汐狠狠掐住自己腕上皮肉,勒令它停止颤抖,“一切等小姨救回湲儿再说。”
待将苏湲稳妥安置在忘尘居的卧榻之上,月琢第一时间在外设下结界,又独自退到外间暂作回避。此后,便是临岚为她解衣、施针、注入灵力、游走周身……
水箭穿胸,说到底是灵力的反噬,而非皮外之伤。所幸检查完一遍,发现苏湲的五脏六腑皆未大损,只在剧烈的震荡下稍有移位,是以挤压出了不少淤血,令她痛极而昏厥。
此种内伤的根源还在于灵脉不畅,无法做到收放自如,因而咳血是必然的——瞧着骇人,却不难治。只要替她抑制住淤血的扩散,并将之引向附近的穴位导出,再以灵力推动其内脏复位,静观两个时辰后,便无性命之忧。
临岚想好了救治之法,遂按部就班地着手进行,期间需要月琢帮忙之处,也尽管呼唤,无所避忌。
月琢起先还有些推辞,但临岚一句“生死事前,无关男女”,便将他内心隐匿的别扭之情轻巧瓦解。
清除淤血的过程最是漫长而复杂,一着不慎便会反伤内脏,极其考验医者的耐心与细心。于是,随针入脉的灵力就成了临岚的透视之眼,为她探明了苏湲体内各处的淤血情况。
临岚以针引血,月琢从旁擦拭,两人就此配合,一前一后地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均是高度专注,极少交流。
直至傍晚的橘晖透过纱窗照进室内,临岚方结束了这场叫人心惊胆战的救治,起身而退。
彼时,月琢仍坐在榻边陪着尚未清醒的苏湲。但当他一回眸,看见临岚携满身疲惫走到桌前,动作迟缓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时,他再也坐不住了,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一把扶住了那个精疲力尽的女子之躯。
“临岚,休息一会吧。”
月琢从她手里夺过茶杯,温了温已经凉透的茶水,方递到女子嘴边,欲喂她喝下。
临岚默默无言,只淡淡瞅了他一眼,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待唇喉湿润、体力稍复,她便摇摇手,逐渐从他身上卸了力,重新站稳。
“你……不怪我吗?”临岚歉疚地别过了头,不愿与月琢相视,“若非我暗中引导她忘记神族功法,随心调用自身灵力,又以虚假的危情相逼……苏湲也不会自伤。”
月琢深知临岚所为的目的,也愧疚于自己从前的逃避,遂微微用力掰正了临岚的肩膀,让她直面自己,才道:
“梦境既已生变,谁都无法预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如果方才受伤的是你,我同样会自责、难过……毕竟,是我连累你入梦的。”
临岚闪烁的眸光与他对上片瞬,又淡淡移向别处,仿佛一汪平静却无生机的深泉。
“如今苏湲未醒,我依旧不能确定她的真实身份……但有一点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就算月琢未曾点破,也没有必要对他隐瞒。他们真正要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向暮汐交代、如何向鹄族众人交代。
临岚长叹了一口气,字斟句酌地说道:
“前两轮试验中,摄入适量的莲子对暮汐的灵力确有明显提升,而对苏湲几乎无效。可在第三轮试验时,渐入佳境的暮汐一被打断,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竟对火烧眉毛的危机束手无策,苏湲却能激发身体的本能去应对,释放出超乎寻常的灵力……”
她越说越是不忍,慢慢低下头去,声音轻若风吟。
“凡人天资再高,若要蕴蓄如她这般的灵力,少说也须七八十年,方有所成。苏湲只学了六年,虽说表面看来难有进境,但因神族功法与之体质相克,平日里压制惯了,原有的灵脉形同虚设,所以丝毫不显。”
月琢静静听她分析了半晌,心内波澜起伏,嘴上却道:“你有什么结论,不妨直言。”
“换作以前,我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形容,但入僭灵城以来,你已见过许多类似的情况。”临岚抬眼看他,清声断定,“苏湲……只能是妖。又或者说,她的身躯是人,灵魂为妖。”
传闻中,神族一向视妖如洪水猛兽,厌恶至极,即便不会当场除之以绝后患,亦无可能自甘堕落,与妖为伍。
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临岚心知月琢不是那样不分情由、乱杀无辜的神,否则碧寒、云崖等人,也绝不可能安然与他面对面地交谈——更何况,苏湲是他亲手带了六年的养女。
不管身世之谜有没有揭晓,论情论理,他都不舍得她死。
临岚正是笃定此因,才用心设计了这一试验,让他亲眼见证。哪怕现实中苏湲已死,再世为人,也不可磨灭她曾是妖魂的事实。
月琢兀自逃避了两百年,执念于自己的错误决定,但总有一天要回来正视这段过去。
就像临岚入梦前,碧寒对她说的:“他或许不易被虚无欲望交织而成的幻梦所惑,但未必不会困守于自己的记忆。”这个记忆之梦,就是帮他揭开尘封往事、跨越那道心坎的最好时机。
月琢直视临岚良久,汹涌的心潮愈渐退去,化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我会等她醒来,当面问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