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对母亲的挑剔与苛责从未间断。外婆早逝,我没有见过她。外公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已经不太认识我。他耳朵失聪,话也说不利索。每次见到我,黝黑的脸庞下,老化了的皮会微微撑起一个嘴角的弧度。
我每每看到那张脸都觉得外公是认识我的。可父母亲都说外公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要让我靠近他。我觉得外公对我有印象,只是无法说出我的名字罢了。
每周,母亲都会为外公擦拭身体。我记得她搀扶外公瘦骨嶙峋的身体,支使他坐在马桶上的样子。那时的外公就像一具行将就木的僵尸,骨头清晰可见,皮肤几乎紧贴在骨架上。我问母亲:“人老了生病之后,就是这样的吗?”
母亲回答:“人到濒死之际,得了病,尊严早已不复存在。亲人站在眼前,他却喊不出名字;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手脚明明还在,却不受自己控制,每一个健全的人都可以轻易支配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所以要生孩子,至少老了还有人给你擦身子,不至于连最后的清洁都没人可以帮忙,身子臭气熏天,就像我们旁边从来没人打理的公共厕所那样。到最后,就连尸体都要被活人嫌弃,被人捏住鼻子嘲笑:‘看,这个人死了,真臭’。”
她说这话时平静得可怕,没有一开始搬来这儿那种强烈的抵抗,也不每天大吼大叫和爷爷奶奶斗智斗勇,说不干这个不干那个了。也不会跟父亲顶嘴,他一摔桌子,她也撂碗离桌的情况了。就像是屈服于命运。
因为到最后,那一地碎裂的碗筷都需要她来收拾。
“血缘、普世的道德观让你不得不这么做。尽管你心里也接受不了,嫌弃得要死。但没办法。我老了也是一样。等你长大了你会理解我的,言知。”她那时经常对我说一大串话,然后摸摸我的头。这么做确实可以抚慰年仅几岁的我幼小的心灵。
“母亲,你这么说外公不会生气吗?”
她冷笑着看向外公空洞的眼睛:“你觉得他还能生气吗?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人到了这个地步,还落得下什么?”
家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就是一栋阴暗潮湿的房子。那种沉闷的气息与霉斑、脱落的墙皮纠缠在一起,连时间都在这空间里腐烂。
电视里春晚的阖家欢乐,从未在这个家中出现过。我的家,没有欢乐,没有温暖,只有阴冷和苍白的沉默。
后来,随着外公离世,爷爷奶奶也染上了恶疾,我们才以极快的速度搬离了那个破败的老房子。继承了爷爷的一块地,我们在那上面建了新的房子,物质生活有所改善,表面上看一切好像变得更好了,但母亲却像被逐渐同化成另一个父亲。
人这一辈子,可能到老快死了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只是身体已经不再允许行动了。可人却能通过自己的本能和过往的经历很清晰地辨认出自己厌恶什么。
我讨厌父亲,非常、极度,但此刻,我又很感谢他。要不是他让我在初三暑假拼了命地干体力活,我还不会拥有这台老旧电脑,供我了解外面世界的渠道。
没有这台电脑,我逃离不出这个家庭。也不可能跟宋屿川在波士顿拥有我们的家庭。
如今通过这台电脑,我不仅可以搜到离我记忆已远去的这种所谓的认错检讨书,还能跟宋屿川聊聊天。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过检讨了,重新动笔,唤起不少童年记忆。
小时候,当别的孩子在幼儿园玩耍时,我父亲总是要求我学拼音;等到一年级,别的孩子在学习拼音和字母时,我已经被父母逼着开始学习文言文和英文单词了。
在学习这方面,我总是比别人快一步,所以爱情领悟得晚一些也不奇怪。
我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人,每日依照行程表做事。但在遇到宋屿川之后,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跟他刚在一起的那一个月,几乎就是我最堕落的时候。整天与他腻在一起,沉浸在感官的愉悦中。我的生活从那时起开始变得没有章法、不知所向。
电脑联结了我和宋屿川的世界。隔着屏幕,想到他,我就觉得我付出什么都值得。
一想到未来有他的陪伴,我所受的一切委屈都不再算是委屈,痛苦的情绪也立马烟消云散。
我知道,未来有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地深爱我。
他是我往后的月亮。
到了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对宋屿川的了解是如此有限。我不了解他在高中时期的生活、友谊和日常,也不了解他青春期的情绪波动,他的忽冷忽热,他的敏感脆弱。
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我五分钟前打出的一行字:
「今晚月光很美。」
那头没有回复,名叫过去的幽魂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游荡。我看到一小撮夜影冲出窗外,犹如一缕青烟般飘散。我的意识如同雾气,早已蒸腾到天外天。
-
情欲在月光下绽放。
我们躺在柔软的野餐垫上,虫鸣与蛙声是大自然赋予的音响,立体声环绕四周。
宋屿川慢慢靠近,我闭上眼,接着是等待,时间在此刻变得漫长而柔软。
唇与舌、皮肤与皮肤的接触,如同一阵惊雷,砰地一声,洞穴被掀开一个缝隙,我用近乎透明的白光填满了它。
天空如光洁的画布般摊开,最亮的启明星点缀其间,犹如注视着我们的一只眼。草木清香拂面,周围一片漆黑,环境也变得蒙眬,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人。
旁边放着一纸双相的确诊单,屿川抬手想去拿,我抬起右手打断他的动作,轻托住他的下巴,又往他的肩膀处往下狠狠一按——这只手背上的疤痕已经很淡了,我低声细语,嗓音如同夜风般轻柔。
“我自幼就受过伤,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有充分的发言权。我自小就懂得一个道理:是伤口创造了我,没有那些伤口,也就没有现在的我。病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你自己都放弃自己了。就让我们各自的伤疤相爱吧,这样是不是也挺好?”
野营灯是身如焰。在夏日草坪的包裹下,两个像是水草般缠绕的人被点亮,宋屿川的身影指向月光,在夜色中颤动。他的呼吸在我耳边轻响,他靠着我,紧紧地,就好像在世纪末,只有依偎能够拯救我们。
此刻,被父亲失手割掉的某块部分,正围绕着他而愈合。
“Bay我爱你,可我不希望你爱我了,我怕我的疯狂会灼伤你,就像人类会被恶魔炙热的呼吸灼伤一样。”
“可你忘了,恶魔不会、也不能生活,除非是借用人的躯体。”
“无论你如何疯狂,你的疯狂都不足以改变这个世界,所以你再怎么疯狂都不为过。”
话语如烟花,片刻便冒到九霄云外,把从前的时光转换成像深水炸弹一样的东西。
我跟宋屿川的过去就如即逝后残生的碎片,穿透无垠的时间,再击中我。那并不是单纯后悔的情感,而是一阵游走在意识空间的、没有任何形容词可以形容的复杂情愫。
神情回荡于空白,等我再回过神来时,我看到电脑上他写道:
「我最讨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