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煎熬地埋着头,心态濒临爆炸。公冶心知蒋淮在等他回应,确实是他散漫过头犯了错,他没有任何怨言,轻微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低头认错,蒋淮收起了火气,像瞧见一包垃圾甩开了视线,示意贺开宇:“继续。”
“哎!”贺开宇心跳悬到嗓子眼,就算听不懂也要装作听懂了,抖着个手指点开视频,明知头儿不是在骂自己,他仍然心有余悸,艰难地吞咽了一口。
以前有“慈母”著称的沈鸣坐镇,和蒋淮红白对唱,恩威并济,大家伙都甚少经历此等火药味浓的大场面,庄鹭调来时日不久,不适合一上来就和蒋淮唱反调,虽然她也在蒋淮问责时给影青打了圆场,可惜收效甚微。
坐在公冶旁边的男同事悄悄递去心疼的一眼,摇了摇头:“不容易啊……”
挨骂是必不可少的,早前工作他也挨过不少骂,家常便饭了,这次也做了心理准备,但把他骂成这样的,蒋淮是第一个。
白板上贴着被害人裴远航的照片,公冶掀起眼帘,注视着这张脸,心里说了声对不起。
新桥支行2号的监控显示裴远航一天下来只接触了五个人,他在单位的人缘和业绩都中规中矩,基金卖得还行,保险指标却是吊车尾,同事们对他印象好也是为着他这人没城府不抢业绩,有一次还把大单让给了垫底的新人。
遇到这种事,受益者本该怀以感恩的态度,可事实并非如此,一个热心的女同事透露给警方,裴远航疑似被职场霸凌,其他理财经理和财富厅主任经常背地里埋汰他不求上进吃闲饭,本人还碰巧听见过几次,更有过分的会光明正大挖他墙角,而裴远航遭受着职场上的不公平待遇,很多事情并未去捅破。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好不容易请出年假就更没心思上班了。
2号接触的五个人里有四个是他的老客户,做了正常接待,另外一个是临近傍晚最后接触的,蒋淮和公冶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一个背着单肩帆布包的女孩出现在监控里,脸正好对着镜头,和裴远航聊了几句,去了里面的理财经理办公室,过了十分钟便出来了。
看清楚她的脸,蒋淮回头和公冶确认。
“是她?”
“是。”
庄鹭转着笔,打量这一老一少:“你俩打什么哑谜?”
“她是去年苏赞标记事件受害者,叫邓烟雨,我负责她的夜间保护。”
“原来是熟人,”庄鹭恍然大悟,椅子一滑来到公冶身边,“就是那个在你家住了一个月的女孩?”
公冶大气不敢出,庄鹭头一抬,对上蒋淮冷死人不偿命的利眼。
“干嘛,八卦一下不可以?你看看你,开个小会而已,非把气氛搞砸了,我们八宝多乖啊。”
蒋淮无视了庄鹭,对公冶说:“你来联系,”想了想又烦着脸吩咐,“阿鹭你和影青一块。”
“好嘞。”
会议结束,大伙各自散了。公冶之前注射了药剂,又开了一晚上的会,此刻疲惫不堪,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晕倒。他去了走廊尽头吹风缓解不适感,贺开宇站在窗前抽烟,见着他,潇洒地抬了抬香烟:“陪一根?”
公冶摆手:“不抽。”
“你脸色好差,”贺开宇关心道,“没事吧?”
“没事。”
“蒋队也真是的,骂你跟骂儿子一样。”
“谢谢你的安慰,我现在心更痛了。”
“哈哈哈骚瑞骚瑞,我用词不当。”
公冶靠着墙,随意浏览着手机里的信息,无缘无故把邓烟雨的手机号码翻了出来,拇指悬在拨通键上。
“你师父最近好吗?”
“装了义肢,调去享清闲的科室了,”贺开宇和他一起靠墙小憩,对着月色吐出烟雾,左眼尾的疤痕像一枚飞扬的柳叶,“蒋队要留他,赵局也来劝他,他不肯,执意要走,说手臂断了太疼了,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公冶的手指抚在邓烟雨的名字上,眸色暗了。
“我希望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贺开宇轻笑着说,他夹烟的样子有点迷人,指间火光昏红,忽明忽黯,像朵摇曳在风中溅开生命的小橘花。
“影青,你别太在意蒋队的话,他出发点是好的,就那脾气差了些,你要真觉得没意思,走就走呗,人不能一辈子打工。”
公冶顺着他的话头问:“人还能干什么?”
“谈恋爱。”
“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打算存够了钱,就去买辆敞篷小跑。”
“你的爱人是车啊。”
“当然啊,男人就该有辆好车,我上次见了你的scoupe眼馋死了,这车大街上哪能遇得着,有空让我开出去炫耀一下行不?”
“行,”公冶说,“我低价卖你吧。”
贺开宇探他额头:“你发烧了?”
“我不太会保养,开它浪费了,它应该属于你这种爱车人士。”
“得了吧,我哪里是爱车人士,”贺开宇指指自己的心,“虚荣着呢,满地爬的年纪啥玩具也不要,得着钱就抓,一次翻出了我爸皮鞋里的私房钱也不交给我妈,转头塞在喝完的奶瓶里,我从小就掉钱眼里了。”
“那你怎么当警察了,毕业以后去创业,现在高低是个贺总,”公冶的目光别有深意,“话说那奶瓶你后来还用吗?”
该问题过于尖锐了,贺开宇陷入了沉思:“是哦,那奶瓶……卧槽,我得回去问问我妈。影青你笑啥,不许笑了!”
贺开宇气呼呼地吸了口烟:“我哪有资本创业,如今这个社会,你可以不投入精力不投入时间,但绝对没有不投入钱就能赚钱的买卖。”
这话太让人悲从中来了,公冶说:“好像做什么都会很累。”
“是啊,做什么都会很累,快乐是需要自己努力去拆去找的盲盒。”
“送你一句话。”
“什么?”
“我也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贺开宇漆黑的眼里似有流星划过,脸上灿烂地笑了:“承你吉言,”他捻灭烟头,拍拍公冶的肩,“方才忘记和你说,你电话不小心拨通了。”
公冶呆滞了一下,看向手机,本该熄灭的屏幕亮着,邓烟雨已接通,通话进行了一分多钟。
“……”
“……?!”
“贺——!”
贺开宇溜得贼快,不给公冶一秒钟迁怒的机会,逃出十米远后扭头扮了个鬼脸,快快乐乐地下班了。
公冶看看逃得没影的贺开宇,再看看手机,手足无措地静立片晌,把手机举到耳边,对面没声音,他鼓足勇气叫了声:“小雨。”
“嗯,”邓烟雨柔软的嗓音在那端响起,“你是不小心拨过来了吗?”
“是的……”公冶顺着墙壁蹲了下去,揪着自己头发,脸红得不行,“抱歉那么晚打扰你,其实……”
“其实?”
“你什么时候有空,有个案子需要当面和你了解一些情况。”
邓烟雨按了密码锁,她刚到公寓:“是东宝银行的案子吗?”
“我不方便在电话里告知,你挑个时间,我们见面详谈吧。”
班级群不久前发来通知,明天下午有一节课取消了,邓烟雨说:“明天下午两点吧,地点可以在我学校附近吗?”
公冶垂眸回想:“春水镇咖啡馆可以吗?”
“行的,那里挺方便。”
“那明天见。”
“……好,明天见。”
公冶挂断电话后立刻给庄鹭打去:“明天我们跑一趟满月区。”
“呀,那么快?小八你真是,急不可耐啊。”
“注意用词,什么叫急不可耐。”
天色非常晚了,迟来的大雾吞没了高楼巨影。公冶走出市局,站在宽阔的长阶上,轻寒的空气扑面而来,这个季节的温度比秋天更刃些。
次日他们开车前往满月区,庄鹭坐在副驾驶唰唰翻资料。上午梁大谷在一家酒店被捕了,这货是看守所住腻了想尝尝牢饭的味道,一看亲如爹妈的条子来接他了,忙不迭伸手要铐。
“他承认抛尸,其余一概不认,扔东行门口可以拿钱就巴巴地跑去扔了,问交易的人是谁,说天太黑没注意看,到手的现金藏在哪,他说早料到会被我们抓就连夜上坟一把火烧给他爷了,口供颠三倒四前后一句都对不上还在讯问室里闹自杀,你说这王八蛋欠不欠揍?”
这路段红绿灯多,旁边的男人淡淡敲着方向盘:“他这样耍弄我们大概很愉快。”
“我们有必要在梁大谷身上下功夫吗?”
公冶望着前方的路,只说:“查查他人际关系吧,近期在哪个场子混。”
“这点开宇他们查去了……还有,裴远航的客户醒了,就那个老人,开宇问得挺详细,可惜没什么收获,不过老爷爷因为裴远航的死当场落泪了,”庄鹭昨夜没睡好,摇下了车窗,“应该是建立了很深厚的交情吧,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我也很懂啊。”
“庄姐,你还没到那个年纪。”
“哈哈哈,也快了。”
前面车速度太慢,公冶打灯超车,冷不丁来了句:“你在想什么?”
庄鹭扭过脸来,不解地眨眨眼。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是有头绪了吧。”
“哇,小八你啊……”庄鹭惊叹他的侦察能力,说,“我是在想,案子可能不该在梁大谷这下手。”
“还有其他切入口?”
“我昨天逛了一宿裴远航的推特,”庄鹭用笔戳了戳纸面,“虽然人人都夸他温和有礼与人为善,但这家伙一上网立马原形毕露,他在网上活跃得像只目无王法的窜天猴,天天放飞自我。”
公冶发表不出更多的感想,前方是红灯,他缓缓踩住刹车:“你继续说。”
“除了推特,我在微博上发现裴远航关注了一个超话,这里面的人也经常在其他社交网站上和他互动,”庄鹭拔掉平板的充电线,食指滑动得飞快,展示给公冶看,“超话叫WPO反暴公会,你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