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烟雨喃喃低语:“他并没对我说什么,只是……”她想起了那段讨厌的对话,声音哽咽了,“我以为你死了,把你,还有阿澄,夏琳姐都抛下了,只顾着自己逃,你会不会,会不会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你要是不逃,要是真的丧失斗志,我才要绝望。”
“我答应你,以后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会丧失斗志,但是你死在我面前,对我打击真的太大太大了,”邓烟雨说着,眼睛就像开闸的水龙头哗哗往外流泪,哭出了声,“公冶警官,你下次不要死了好不好——”
公冶:“……“
这是什么神奇的话?
“好的我答应你,我下次不死了,绝对不死了,”公冶不忍她再掉泪珠,替她擦着泪,努力安抚她,“阿澄和夏琳都没事。”
邓烟雨眨眼不哭了,吸着鼻涕:“当真?”
“当真,我见到阿澄时他还剩一口气,便带他走了,后来在大楼背面找到了夏琳,她身上全是碎片,人有意识,估计是破窗逃出来的。”
“太好了,那他们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他们!”
“他们不需要住院。”
“……也是。”
两人走到缠满紫藤萝的长廊下,冬天的紫藤萝只剩些灰褐枝条,杂乱而苍劲地垂着,邓烟雨情绪稳定了,也走累了,找了个暖点的地方坐下,公冶看她大衣没加绒,挡在风口说:“我去拿条厚外套吧。”
“我不冷,太阳照着我呢,”邓烟雨把手指伸进光里,等了一阵,说,“你有想过不做警察吗?”
“嗯?”公冶手插口袋,直白地反问,“换工作?”
“对呀,”邓烟雨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梦,“如果不做警察,你会有其他感兴趣的工作吗,或者有想实现的梦想吗,爱好也可以。”
公冶在她身边坐下来,盯着地面平滑的石块,认真开口道:“我说了你别笑话我。”
邓烟雨听后,一脸严肃:“我保证不笑。”
公冶鼓足勇气,说:“提琴。”
邓烟雨:“啥?”
“我喜欢拉小提琴。”
邓烟雨:“……”
邓烟雨:“哈哈哈哈哈哈?!”
“说好了不笑的!”
“对不起!但是,”她惊喜地掩住嘴,“诶诶诶?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拉小提琴,你会拉小提琴吗?”
“会,”公冶说,“朗院长会拉,他有一间琴房,我来歌华以后他教过我很多乐器,就学会了小提琴,考完大学我抽空便把小提琴的证也考了,当然这证含金量不高,只算点皮毛功夫。”
邓烟雨压根没听见后半句。
抽空考了?!他到底拉得有多好!
“你下次拉给我听!”邓烟雨激动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舞蹈家!所以学过跳舞!下次你拉琴我跳舞好吗?”
公冶:“你跳什么舞?”
邓烟雨:“孔雀舞。”
“……”
“……”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公冶想了想说:“额,好诡异……”
“哪里诡异了?”
“我拉得难听,你跳得难看,那怎么办?”
“那就笑死人啦哈哈哈哈哈!!”邓烟雨想着他在那边忘我地锯木头,自己在这边像只山鸡扑棱翅膀,笑得肩膀的伤口差点裂开。
“小提琴配孔雀舞,你大概是个天才。”公冶夸道。
“我知道我知道……”邓烟雨还在嘎嘎笑,拼命点头承认,“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没事,”公冶说,“我可以为你去练葫芦丝。”
邓烟雨脑补了他吹葫芦丝,完全停不下来了,伏在他肩上笑到打鸣,那银铃般的笑声很快感染了公冶,他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长廊上坐着个看书的奶奶,听到不远处笑声欢乐,侧头去看,镜片之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丝许慈爱。
“伤口崩开没?”
“没有,不疼。”
十分钟后,他们各自冷静了下来,公冶带她去贩卖机买红豆汤喝,找了一圈并没有,连热可可也没有,唯一的热饮是玉米浓汤。
这台贩卖机比较古老,要用纸币,好在楚知元借给他的外套里有钱,摸出来皱巴巴的,还夹着两张电影票,公冶一瞧电影名,笑了。
邓烟雨站在一旁,对着手哈了口热气,指尖倏地一冰,她仰头去望天空,太阳不知何时收去了云后。
“下雪了。”
小雪花轻而碎,她伸手接了一朵,拿近看时已消融不见。公冶从货道口取出两罐热饮,拉开一罐递给邓烟雨,余光瞥到围墙的栏杆外有个人影,是女人的身影,她静静伫立着,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笑。
公冶脊背猝然发凉,猛抬起头,栏杆外并没有人。
“哇好好喝!”邓烟雨捧着玉米浓汤,“暖暖的好舒服。”
公冶如梦初醒般回神,应了一声。
邓烟雨喝掉半罐,找了个话题:“我把检测仪弄丢了,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我会说清楚。”公冶靠着墙,拉开自己那罐,喝了一口,雪势愈发大了,落在他们眼前,伴随轻微的风声。
“小雨,我明天要回歌华了。”
邓烟雨拿起热饮的手一僵,抬头,失落地说:“这么快?”
“有些情况要和单位汇报。”公冶说完,瞧了瞧她。
邓烟雨眨眼,小声问:“怎么了?”
“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还有,”他往邓烟雨的微信上发了一串手机号和一个姓名,“这是我朋友的联系方式,他在灯港人脉挺多,往后如果遇到事情,可以给他打电话,他夜猫子,半夜也会接的。”
“啊,就是我妈说的那个帅哥吗,”邓烟雨恶作剧地一笑,“你居然放心我半夜给其他男人打电话?”
公冶眸色沉了沉,思考过后说:“半夜没事别打。”
“为嘛?”
“他人挺好的,我怕你聊了几句真就看上他了。”
“我哪有那么不正经……”邓烟雨按捺着不去逗他,说,“不会的啦。”
公冶有点喝不下玉米浓汤,邓烟雨喜欢这口味,解决完自己的,把他的那罐也拿来喝了。公冶说:“喝完回病房吧,雪大了,你父母要担心的。”
旁边就是扇小门,邓烟雨扔了空罐,推开门往里走,忽觉身后没动静,她转头,疑惑出声:“不回去吗?”
“我要走了,你自己回去吧,帮我和伯父伯母问声好。”
邓烟雨心间有丝慌乱,依依不舍:“不陪我再待会儿吗?”
公冶朝她轻轻一笑,只说:“还会再见面的。”
他立在吹落的大雪前,身上的皮夹克让邓烟雨想起了初遇那晚,他也是穿成这样,逆着刺眼强烈的光,桀骜不驯地站在她前方,仿佛为她阻挡了整个世界的危险磨难。
再舍不得,也得让他走了。
邓烟雨飞快藏好脸上的寂寞,面向他,绽开明媚的笑容:“好的,那你路上注意安全,还有……”
“公冶警官,新年快乐。”
“嗯,”公冶眼底笑意未散,温柔地说道,“新年快乐。”
他转身离开,向漫天大雪迈去,邓烟雨望着他渐行渐远,层层叠叠的雪花彻底覆去他挺拔的背影。
她低下了头。
身体快好起来,寒假快过去,春天快来,紫露草快快盛开。
让我早一点回歌华,早一点去见他。
早点,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邓烟雨伸手去摸大衣口袋,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那只公美娃娃。她垂眸,沮丧地轻叹一声,推门往医院里走去。
公冶直到走出医院,才回头,朝邓烟雨住院的大楼遥遥望上一眼,方才的笑意转瞬殆尽,一抹伤痕累累的苦涩从眼底缓慢浮现出来。
雪下下停停,夜里转小,到第二天也没积起来多少,楚知元嚷嚷着要送公冶去机场,被公冶嫌啰嗦,按在了家里。
离起飞不到一个钟头了,公冶抵达机场略晚,在宽敞的大厅里找登机口,一个形色匆忙的男子没看路,和他撞了一下。
“对不起!”男子道了歉正想走,却见对方直接跪倒在地上,“啊?什么情况……”
他惊疑地杵在原地,心想着只是撞了下,这年轻人要干嘛,讹我?!
机票从公冶手中飘落,他撑着地面的手臂隐约发颤,咬牙抑制声音。
痛得想死,心脏快要爆裂了,钻心刺骨的裂痛如海啸袭击着全身。公冶另一只涨出青筋的手紧按胸口,拼尽全力和那名男子说:“我没事……”
“先生,你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啊!”男子的惊呼引来了周围目光,“你还好吗?!我扶你去椅子上坐一下吧?”
公冶浑身微微抖着,嘴唇疼得泛白,垂头虚弱地说:“您走吧,我没事。”
男子见他快痛死过去了,脸色差得没了人样,随时要昏倒,哪还管得了他说了什么,和另外一个热心的旅客一块把公冶小心扶起来,带到椅子那坐下。有个人是医生,寻思给他看看,被公冶婉拒了。
“我没关系,谢谢你们。”
隔座的女生特意挪远了点,公冶察觉到了,不愿再给别人添麻烦,强忍着心脏裂成千瓣的剧痛,起身坐到最边上的椅子。过了约十分钟,他胸口反反复复的刺痛逐步得到缓解,可视野仍在摇晃。
我到底怎么了……
公冶记得出门前打了镇血剂,精神状态也很好,身体也不疲倦。
但为什么会心脏痛?难道被江邂月刺穿的伤口并没愈合?
登机的广播响起,公冶必须站起来了。他思绪昏沉,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的飞机,往座位里一倒就睡了过去,再醒来已回到歌华市。
他打车去了单位。下午四点,GS总部静悄悄的,缺少过年的气氛,公冶路过指挥官办公室发现门开着,熊小滚竟然在。
简繁也在。
“我回来了。”
两位领导循声齐齐望向门口,熊小滚叫道:“影青!”他跑过来,摸了摸公冶的肩膀手臂,神色满是担忧,“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打你好几通电话不接,”简贵公子今日穿着并不华丽,面露忧色,“你要把小滚吓坏了。”
“昨天回你信息了……”公冶愣了愣,说,“哦,前面坐飞机睡着了,没看手机。你们干嘛紧张成这样,我这不好端端回来了吗。”
熊孩子。
简繁心里骂道,懒得再操心:“我先走了,有事再说。”
熊小滚送走简繁,从头到脚打量公冶,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灯港出了这么大的事,朗院长和我看了新闻要急死,你手机还关机——”
“手机电池有点摔坏了。”
“行,你没事就好,就怕你……啊不说不说了,”熊小滚长吁一气,临近嘴边的话兜了几圈,试探性地问出来,“邓烟雨好吗?”
“住院了,我没保护好。”
办公室里一片静默。
“对不起,我们卷进了卡萨乐园的爆炸,我把检测仪也弄丢了,邓烟雨受了枪伤,所幸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在医院静养。”
公冶低垂着头,等待上司的训斥,等来的却是一只宽大温厚的手掌,朝他脑袋揉了揉:“你们没事就好,其他都不算问题,细节我之后会找你单独问过,你现在赶紧滚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
公冶突然笑了,温热的目光藏在碎发下:“回家的感觉真好。”
熊小滚稀奇地附和:“哦是吗,那你今天要住宿舍吗?朗院长给职工宿舍布置了一番,他说鸡年鸡气象,枕头被子都换成了小鸡图案,床单是鸡蛋图案,墙也刷成了鹅黄色。”
“那我绝对不去住,吸一晚上甲醛,早上醒来还以为自己下蛋了呢,”公冶挥手,“我就来看看你,走了。”
他要离开了——熊小滚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不禁叫道:“阿冶。”
公冶回头。
“额……”熊小滚也没啥特别要说的,“那啥,蒋淮送了我一瓶酒,你不是也爱喝吗,捎回去吧。”
他从办公桌后拿出一袋酒,公冶去看袋子上的标志——
是人头马。
偏偏是人头马。
恐怖的回忆袭上大脑,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教堂残骸顿临眼前,他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直直盯着前方。
“阿冶?”熊小滚看他表情像见鬼了,心里咯噔一下,“阿冶,你在灯港遇到不好的事了吗,我感觉你回来以后人不大对劲。”
“没有,”公冶接过人头马,扯出一个笑,“我走了,明天我要上班吗?”
“不用,你好好休息。”
公冶带着酒撤了。从单位回家坐地铁最快,但他不想去人多的场合,打了车回去。
家里清冷得连灰尘也不存在,公冶推开落地窗通风,窗帘没拉开。
他把人头马放进柜子里,取出调酒器具摆上餐桌,又翻出一袋未开封的咖啡豆,铺了几颗豆子在垫子上,喷火点燃它们,待释放出白雾香气,他把酒杯倒扣下去进行熏杯。
后续的操作得心应手——加入大冰块,倒伏特加,甘露咖啡,搅拌,淋上半对半奶油,一杯白俄罗斯便做好了。
公冶双臂撑在桌面,凝视着这杯酒,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调它。
淡奶油里含大量乳糖,是美食家不能碰的东西,何况他还兑了纯牛奶。
他埋下头,沉寂了十分之久,最后狠声说道:“出来。”
窗帘那风声微猎。
“我叫你出来,”公冶抬起冷厉的眼,不再掩饰愤怒的情绪,“叶穿林。”
窗帘诡秘拂动,下一刻,一抹人影出现在阳台上,他跨进公冶的家,脚上穿的是黑皮鞋,往上是一整套黑色警服,胸前佩戴着闪耀的紫露草警徽。
他手里抓着一副假面,是镂空的蝴蝶羽翅,紫色的,和警徽上的花朵产生了交相辉映的错觉。
“哟,”叶穿林和公冶打了招呼,绿眼狭长轻挑,柔情无限,“408,几天没见了,你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