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八道伤口叠加到胸膛上时,左忘的衣服已经是破布一块了,黑衣浸了血并不明显,但空气中的血腥味却浓到发腻。他身体已然撑不起站立的姿势,向前跪倒,浑身瘫软,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地不起。
最后一扇——
左忘将玄铁扇锋刃朝向自己,手上催动灵力施了禁制,决然发力——
最后一秒,他看见了魇界缓缓消褪,冥界和魇界交叠的地方像一张燃烧的纸,黑白两边泾渭分明。
下一秒,呼吸陡然恢复,周围景致与魇界里别无二致,左忘虚晃着支起身体,玄铁扇弄出的伤口狰狞外翻,被破烂的衣服和凝固的鲜血粘得面目全非。
他顾不上处理伤口,也来不及换件衣服,颤抖着拿出一张黄表纸,画符开了道通门。
“小师弟!你怎么有空……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伤?”夏不言手里的瓷瓶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碎成四分五裂的瓷片。
“师父……师父呢?”
夏不言看着左忘猩红的双眼,一时间竟忘了答话,直到左忘攀住他的胳膊才回过神来,“师父在后院!”
夏不言想搀着左忘走,但左忘却支着破碎的身体走得飞快,他愣是没跟上。
“师父!”左忘见了嵬介,直接跪下,“无妄涯在哪儿?”
嵬介在听到左忘喊自己时先是一惊,看到左忘满身是伤摇摇晃晃扑过来跪下时,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见左忘说“无妄涯”三个字,伸出扶左忘的手瞬间僵住了。
好半晌,嵬介站直身子,沉重地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你想好了?”
夏不言不知道两人说的什么,想把左忘从地上扶起来未果,只好去找了件外套给他穿上。
“想好了。”
没什么可想的,这不是一件能慢悠悠坐下来权衡利弊的事。
嵬介蹲下来,看着这个表面稳重却从来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帮左忘拉好了外套,然后起身,拿着一根葫芦藤在空中画了个符,骤然发力,打到左忘面前。
“那就去吧。”
无妄涯。
左忘看到了之前梦到的场景,两边是陡峭的崖壁,上面嵌着幽蓝色的晶石,血光冲天,染红了深沉的天幕。
血浪冲上半空,散开成一滴滴血珠,铺天盖地倾轧而下。血浪翻涌,越往上越显得狰狞可怖,而顺着往下看,血带逐渐变窄,直到缩成一点——那是贺晚心脏的位置。
贺晚悬在半空中,像被迫献祭的祭品。
一时间,左忘觉得这遮天蔽日的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
“贺晚!”
贺晚转头,瞳孔瞬间放大——本该在魇界里沉睡的左忘站在不远处,玄铁火画扇释放着耀眼的赤焰,而扇子前端一排锋刃正对着他自己。
“你干什么!”贺晚吼道。
“你干什么?”左忘反问。
贺晚眉头下压,全身精血才放了不到一半……
左忘见贺晚不说话,替他说:“你想送我入轮回。”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在糸水里,他听贺晚讲了九掣和陆昀川的过往,自然知道眼前的场景意味着什么——贺晚要冲破无妄涯的半空锁禁,强行送自己入轮回。
无妄涯的蚀骨阴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普通魂灵待不了一时三刻就会化成一滩水,左忘平时还能维持一会儿,但魇界里伤得太重了,这会儿也没有足够的灵力来抵御阴气。
但他像没有感觉似的,木桩子一样插在地上,目光灼灼看向贺晚。
“我不入轮回。”
还和当初一样犟。贺晚阖了下眼,又很快睁开。血依旧从心口静静流出,冲上天际,散成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小珠子。
“不入轮回你会魂飞魄散!而且……”贺晚垂下头,慢慢说:“你当初渡灵没渡过去,是因为我。”
左忘一怔。陆昀川刚开始过不了奈何桥是因为战败,因为屠城,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武将的忠诚和自傲。可在九掣给自己渡灵,两人在魇界里那一方茅草屋里生活了十几天后,原本那些执念都被九掣混在饭里的孟婆汤散得干干净净。
他后来依旧过不了奈何桥,是因为九掣。就像他当初说的:“可我当真了。”
左忘苦笑,原来贺晚一直对此耿耿于怀。那贺晚之前一直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和他相处的?一边想着因为自己的原因没能让他过奈何桥,一直暗暗筹划着用最不值得的一种办法强行送他入轮回,另一边又不断往他身边凑,自己重新陷进去的同时让他也陷进去了。
“贺晚,这里是冥界,是地府,是世人口中的黄泉,是魑魅魍魉所在,是至暗之地,可我不在乎,我不想要一世世的轮回,我只想留在这里,以后大限不管能不能赌到那一成几率,都是我的命数。命数天定,你要强行改我的命数,肯定会遭到循环报应。一百一十四世之前你遭过一次,我不会让你再经历一遍的。”
贺晚浑身都在抖,声音嘶哑:“不行……”
“贺晚,还记得吗,最初那会儿,我给你渡灵,你要入轮回的时候给我说你想和我多待些时日,我知道你不能入轮回,那是玩笑话,可贺晚,你想过没有,我也不想入轮回,我也想跟你多待些时日,甚至是长长久久,天老地荒。”
贺晚愣住了,左忘很少会这样剖白,而且是这样确定、这样坚定,一点都不含蓄的剖白,他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贺晚,停下吧,我为了出魇界,折了半条命,现在只要稍稍用力,”左忘说着将玄铁扇往皮肉里刺进了一分,瞬时有鲜血染红了扇子前端的锋刃,“我不用等到大限,就会魂飞魄散。”
“你知道,我不是个对自己心软的。”
贺晚看着一股股血从左忘身体里流出,看着左忘面色惨白,看着左忘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仰起头大喊了一声,然后阻断了从自己身体里往外引出的血,落地,奔向左忘。
他握住左忘拿玄铁扇的手,死命往外拽,边拽边吻左忘,“我停了,我停了,不送你入轮回了……”
左忘脱力瘫倒在贺晚怀里,“这世间之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差一分一毫,都是空门。忘川彼岸上,你说你叫贺晚来到我面前,那顶多算人和,可再往前算,我还是陆昀川时,到了冥界,兜兜转转一圈,还得是你给我渡灵,那就是天时地利了,一分一毫都不差。所以,我的命数都应在那个时候了,其余的,我别无所求了。”
贺晚闭上眼,想要将眼泪憋回去,可惜已经流下来了。
“此去经年,惟愿你我相安无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