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正常最不正常。
除夕那天,年时川包了饺子,以往只要他在国内,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一起过年的。别人都在补眠等着晚上守岁看春晚,她下午就跑了,年时川看着她给大衣搭配鞋子,背包,飞奔出门的身影像远飞的鸟,想起中午吃饭时她说她今天不能蘸蒜泥,没准得跟人亲嘴儿……
这种体验是前所未有的,他心底滋生出一种叫做隐隐不安的东西,尽管他曾那么迫切地希望过,希望她像个正常的小姑娘那样,去恋爱,去生活。
年依对他的依恋最为疯狂的那段日子,他纠正过,回避过,最终取得的胜利成果,现在想来,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她十几岁曾提起过她有暗恋对象,也曾说会好好考虑别人的追求,最逼真的时候,心血来潮地减肥,吃水煮青菜,绝食只喝水,日渐消瘦,没精打采。也曾将头发剪短,学别人的样子伤情,好好的长发搞得像锅盔一样,倒也可爱。最过分的一次,是在深冬的雪天穿短裙,露着两根白花花的大腿,最后受了凉,之后的好几个月,都难逃生理痛。
还有过那么一阵子,见了面不好好打招呼,非得管他叫什么阿加西,后来还是秘书告诉他,那是大叔的意思。
后来大约高中时候,她成绩下滑了一段时间,说是暗恋的学长爱了别人,因为那个女生酷爱穿超短裤配帆布鞋,她便集齐了常青款所有的颜色。鞋倒没什么,买就行了,钱能解决这世界大部分问题,超短裤的确让他头疼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那一整个夏天,她的每一次出行都是他亲自接送的。
他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不能把那一半掖进裤子里的衣服好好整理一下,要么全掖进去,要么全拿出来,但他曾坚定不移地确定他的依依没有问题,如今来看,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这次,她更像是来真的了。
过完年的家宴,年依照例与年时川一同出席,今年不同往年,他没什么应酬,职位卸下来,能吃顿饱饭。
没人敬他酒,连带她也无需寒暄,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只管埋头吃。他一向吃得不多,早就撂了筷子,情绪淡淡,面前搁着半杯白葡萄酒,偶尔喝一口。
午后犯困,小辈们攒了局打牌,长辈们饮茶谈事,轻飘飘几个字,动辄百万千万的买卖就议定了。约么两三点,宅子里没什么人走动了,年依悄声抽身出来,赴相亲对象的约。
每一次见面,年依都得复习一遍他的名字,孙东青,想想都有些不礼貌了,最初两次见面,她甚至需要将这个名字记到手机备忘录,才不至于叫错,后来她强制自己记住了冬青这种植物,就没再忘记了。
孙律师相貌端正,五官协调,衣品中上,把自己打理得也很干净,他的经历放在普通人的人生轨迹里,足够精彩了,从小到大一路披荆斩棘,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类人,年依曾尝试让自己心动,但她的心脏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丧失了这项功能。
新年后的天气,浸透着湿寒的冷意,马路上一片萧条,年依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万年早年间建的喷泉广场,那里如今已经是个小型地标性广场,完全看不出十年前的痕迹。
孙东青穿着灰色长大衣,全国人民都在放假的日子,他里面仍着正装,带着黑色皮手套,俨然一副律政精英相。
年依与他并肩走在一起,随意得像来找他打官司的受害者家属。她怕冷,鹅毛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绕了两圈红色围脖,再扣上羽绒服的帽子,露出两只眼睛。
冬季是没有水景灯光秀的,年依走走停停,最后凭借模糊的记忆,站定在某个干枯的喷水口上,说:“你比我年纪大,应该有些印象,这里曾经是一栋高楼,我父亲从这跳下去。”
孙东青四处看看,点点头,呼出的白气缠绕在年依帽子外的发丝上,新闻里成天播报这是个冷冬,她的睫毛结了霜,眼睛点缀着微小的冰晶,每次她平静到接近冷酷地与他谈起交易,总能让他生出点异样情愫。
“至于律师费。”年依顿了顿,摸出一只烟来,这是她最近才染上的恶习,问他:“介意吗?”
孙东青愣了一秒,随即摇摇头,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年依这才衔入唇间,打火机“克哒”一声,孙东青转过身体挡住风,用手帮她拢了下火,她就着吸了一口,烟雾吐到背人的方向。她学不会吸烟,只是洗到口腔中再吐出去,假装成个老手,当个缓解压力的营生。
“谢谢。”她十足真诚。
“女孩子还是少碰这个。”
年依娴熟地掸了下烟灰,眸子淡淡。“律师费我没钱付你,不过,我有个方案。”她说,她不是真没钱,是没有可以支配在这方面的钱,她没有隐藏钱款去向的能耐,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尽量不惊动任何人。
孙东青不介意她觉得他多管闲事,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方案。
年依说:“我可以用我的婚姻支付,我单方面不会起草婚前协议,结束之后,按照法律流程,分配我的财产。”
她说得过于平淡,孙东青都想笑了,不敢信这是真话,女孩子们提到婚姻,应该是羞怯的,憧憬的,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她像是路过一间便利店心血来潮进去买了瓶矿泉水一样随意。
孙东青长久地沉默,年依认为他在盘算这桩交易划不划算,因而也不催促,最后他好似自尊心受挫般轻笑出声,年依才问:“你敢不敢接?”
“万年集团的律师团队,放在全国也是顶尖的。”孙东青陈述自己已知的事实。
年依没见过年时川谈判时的样子,但她很会拿捏他的姿态,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抛出诱饵,一切尽在掌握中。她不回避这个问题,反而顺着他的话分析利弊:“赢了,你扬名立万,输了,行业里恐怕再没有你的名字,但最终财富仍然是你必得的,背景调查很容易吧,你知道能从我这分走多少。”
她说完,盯着孙东青的眼睛,孙东青和她以往见过的律师不太一样,他这人身上看不见精明。
孙东青坦然与她对视,说:“年依,我更希望你愿意试着和我正常地交往,我也愿意帮你调查这些事,不是当做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