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西郊,青青农田上的冬小麦愉悦地沐浴着春雨,为拔节抽穗积蓄能量,棵棵精神抖擞,挺直着腰杆,洋溢着生命的朝气。唯独中间半丈宽的一垄麦苗似乎被无形的重物压弯了腰。
这垄麦苗前方,七个身披黄色道袍的道士结阵而立,阵心中的道士朗声道:“尔等逃魂,速速归去黄泉,若执意滞留人间,休怪吾等替天行道。尔等此刻若能迷途知返,吾等愿为诸位超度,助诸位得一个好的轮回;若尔等执迷不悟,强闯神阳罡风阵,尔等魂魄将被罡风片片削裂,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此中得失,便是三岁孩童,亦能分清轻重。殊不知,一世恩怨一碗孟婆汤就能终了,尔等又何必赔上生生世世,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麦苗之上,三十多条魂魄抱在一起,结成一条半丈宽一丈长的长队,顶着道道罡风前行。罡风过处,最外面的魂魄或被削去脑袋、或被削去肩膀、或被削去脊背……魂魄碎片落地,棵棵青翠麦苗瞬间枯黄,曼殊沙华从地底冒出,极目远望,那一垄青青麦苗再无绿色,若苍翠农田上淌过的一条赤红血河。
花红如血,鬼泣无声。
鬼队又往前走了一丈,最外面的魂魄已经被罡风削得差不多了,露出了里面第二层魂魄。
道士道:“你们可看清楚了,你们回头看看,地上满是残魂,这些残魂以前是你们的亲人,若是进入轮回,几世修行后说不定又能再结亲缘,可如今,这世上再无他们,值得吗?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剩下六个道士齐声大喝:“值得吗?”
值得吗?
值得吗?
值得吗?
山谷中回荡着回声。
鬼队中有鬼停了下来,不再前行,捂着脸跪下道:“道长,我愿意去黄泉,求您超度。”
一只鬼。
两只鬼。
三只鬼。
陆陆续续有五只鬼停了下来。
鬼队里一只男鬼愤怒道:“怂包、软蛋,你们这群胆小鬼!”
最先停下的鬼抬头道:“二堂哥,您不能这么说我们,当初为了救族中妇女,舍生取义时我也没眨过眼睛,露过一点怯。可不是所有人,死了一次后还有勇气死第二次,更何况,这不是死,这是再无轮回啊!”
杨二少道:“再无轮回又怎样,我以我魂消魄毁换正义永存,死得其所,毁得其所!”
那只男鬼道:“就当我怯了吧,我实不如您,做不到百死不悔。”
鬼队里有一个年老一些的声音道:“律儿,莫要再逼迫大家了。我们杨家人,不论男女,都没有怕死的。若是怕死,他们就不会变成鬼了。可贪生,又有什么错呢?以永世轮回作为代价,确实太大了。”
杨二少道:“父亲!”
杨老爷朗声道:“杨家人听好,从被冤枉入狱到现在,你们一直做得很好,老夫为你们骄傲。此刻你们若想停下来,不必自责,不必自惭,更不必愧疚,红尘足可爱,轮回自有其玄妙,我们杨家人不论在哪道轮回中,定然能做一个好生灵。若是想停下来,就停下来。”
杨老爷说完,队伍中又走出来了八只鬼。
杨二少生气地转过头不看他们。
杨老爷却含笑着对他们一一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们就此别过,老夫祝你们来世平安如意。”
站出来的十三只鬼纷纷跪下,捂脸痛哭。
若再死一次,他们或许尚有勇气,可魂飞魄散,他们真的怕了。
魂飞魄散,又有多少人真的不怕呢?
其他鬼继续结队向着神阳罡风阵突进。这一次,杨二少站在了最前面。罡风已经削去了他半片脸颊。
杨老爷想说什么,终究无声叹息。
队伍的最中心,一个十二岁模样的小姑娘道:“爹爹,我们能去到七姐姐那里吗?”
杨老爷大声道:“我虽不知神阳罡风阵为何物,但顾名思义,一定是正义之阵,这群贼道用正义之阵残害无辜枉死生魂,定然会遭反噬,我观他们气色,亦是强弩之末。只要我们不惧牺牲,与之对抗,他们终将被此阵反噬,若那时,我们还能……还能存之一二,便是胜利。”
小姑娘点点头,信赖道:“我们一定能胜利,爹爹,听儿跟您换一换,听儿站外面,听儿还小,不会说话,不能把大家的冤屈说明白,听儿站外面。”
鬼队里的杨夫人一直没说话,此刻终于忍不住,哽咽道:“老爷,让听儿……让听儿……”她想说让听儿出去吧,可是面对身边这些直面魂飞魄散的亲族,这话她说不出口。
杨老爷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他叹息:“听儿,你也可以留下的。”
杨竹听摇摇头:“听儿不怕魂飞魄散,如果爹爹妈妈哥哥姐姐们都魂飞魄散了,听儿便跟着大家一起魂飞魄散,我们大家挤在一起,如果挤上天,就一起做天上的云朵,如果挤下海,就一起做海上的泡沫,如果挤在地上,就一起做人间的风,对,我们要做好风,缺水我们就给人们吹来云朵,洪灾我们就把云朵吹走,遇上这样的坏风,我们就跟它战斗!”
小姑娘魂飞魄散后能不能当成好风尚不得知,但她这一席话确实像清风吹走了阴霾,让大家心中豁然开朗。
杨二少笑道:“十二妹说得好,魂飞魄散后你就挤在二哥身边,二哥便是化作浮沫,二哥都能保护你!”
杨竹听信赖道:“二哥最厉害了!”
杨老爷拍拍杨夫人的肩膀,笑道:“女儿比我们看得透呢。”
有一阵罡风过来,杨二少最后几片残魂亦被削裂。
杨老爷终究没有和杨竹听换位置,但一行人又有了莫大的勇气,继续勇敢地向前。
只是,勇气并不能成为刀枪不入的铠甲,伤亡依旧在继续,青苗继续枯黄,曼殊沙华越来越多,鬼队越来越单薄,只剩下最后四只鬼,三只鬼抱成一圈,护着最中间的杨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