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一共有三门,每门的台阶都是四十九阶,寻常人走上去连半盏茶时间都用不到,若是一个健康的人跪爬上去,大约一刻钟也就成了,那么,一个瘫子爬上去要多久?
没人人知道答案。
因为,没有瘫子爬过。
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
所有人都望着大雨滂沱中那瘦小狼狈的身影。
她爬的比蜗牛还慢。
没有人催她。
没有人忍心催她。
聚在这里的百姓,十有八九是来凑热闹的,想见识下神秘的巫师问魂。可如今,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他们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希望这个可怜又可敬的姑娘爬上地坛。
夸父已经难寻,愚公移的山也不知道是哪一座了,海面上精卫还日复一日振翅投石……他们这些普通人有生之年未曾得见夸父,得见愚公,想来也见不到精卫把大海填平的那一天。
可是今夜,他们想见,他们想见到大雨中那条匍匐在地的惨白人影登上地坛,他们一定能见到!
杨竹予终于爬上去了,她的脸上淌下过雨水、泪水,更多的是汗水,她爬上这一四七阶台阶,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人群中先是一阵沉默,不知是谁起头喊了一声“杨家!”
接着便有人跟着振臂呼喊“杨家!”
像长城的烽烟一般,一声声“杨家”此起彼落。
人们开始从心里同情杨家,憎恨岳家,希望巫师能还杨家一个公道。
今夜哑雨无雷。
那一声声“杨家”却如大地倒劈上天空的惊雷,破开世间的肮脏混浊,重现正义。
在一声声“杨家”中,上官丹青环顾四周,因南燕朝局心生的厌恶烦躁渐渐削弱。他想对杨竹予说“南燕依然可爱”,可对着家破人亡的杨竹予,他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道:一定要重建南燕天人暮家的清明仁爱,用行动让杨竹予看到。
杨竹予终于爬上了地坛,地坛上跪了很多人,也躺了很多“人”。
杨竹予的目光缓缓从每一个躺着的家人身上经过,她每看几个人就要闭一会儿眼睛,手紧紧按在心口。
上官丹青一直注视着她,他深怕她会在自己面前生生痛死。
上官丹青扫了一眼身后的大夫,大夫上前喂了杨竹予一颗护心的丹药。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杨竹予的目光从最后一位族人身上收回,射向跪着的人群,乌压压的,有几百人之多。
上官丹青道:“得益于你撞了天常钟,我可将所有嫌犯全都押解过来。”
杨竹予道:“多谢大人。”
上官丹青道:“若非你撞天常钟,这些人里很多人是无法提审的。要谢也是我谢你。”
杨竹予看向正中,只见地坛中间,站着一个玄色衣袍、满身金玉配饰的青年男子,他身材高瘦,面如寒夜,华丽而冰冷。
冰冷,是巫族人容貌性情的共性。
巫世南、巫寒惊、巫憬憬都是如此,即便是见人三分笑的巫寒悯,在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亦是冰冷异常。
巫师祝昭。
已经历经两百年衰败的祝家最杰出的青年后生,亦是祝家如今的最大的指望。
祝昭看向杨竹予:“来者可是杨氏。”
杨竹予道:“正是。”
祝昭供职刑部,杨竹予的身体情况他自然清楚,他吩咐下属:“取一张躺椅给杨氏。”
下属立刻搬来一张躺椅。
杨竹予道:“大人,民女无需……”
祝昭冷漠打断她的话:“噤声,照做便是。”
上官丹青将杨竹予拦腰抱起,放到躺椅上:“杨小姐,莫要忤逆巫师。”
杨竹予方才作罢。
渝郡郡守熊任敢站起身道:“来人,给本官看座。”
渝郡郡尉楚谷跟着站起身道:“凭什么一个犯妇能躺着,我等堂堂朝廷官员要在雨中跪着。”
其他官吏纷纷点头跟着站了起来。
祝昭不说话,等他们都站起来后,冷冷道:“问魂开启,阴差监仪,不敬阴差者,自与阴差理论。”
郡尉指着杨竹予道:“那她怎么说?”
“她是将死之人,” 祝昭抬眸冷冷看了楚谷一眼,道,“你若想,亦可。”
他的话全无温度,楚谷忽然觉得后背生凉。
一个官吏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跪下吧。”
另一个急忙道:“阴差大人都是我们的祖辈,我们跪拜先祖,理所应当。”
他们纷纷点头跪了下去,就跟他们方才纷纷点头站起来一样。
楚谷看着熊任敢,熊任敢冷哼一声,到底还是跪了下去,楚谷立刻跟着跪了下去。
祝昭对这番闹剧视若无睹,他双手结印,一团幽蓝色的冥火从食指尖上燃起。祝昭手指翻飞,再结一印,地坛四角的招魂灯同时亮起。
雨水一直下个不停,却浇不灭火焰,火焰反而越烧越旺,衬得漆黑的夜色都倒映出了一抹幽蓝。
摆在祝昭面前的符纸纷纷飞起,在天空中盘旋,逐渐拼成四只九头鬼车鸟。
祝昭的手在天空中画了一个圈,定在西面,轻喝一声:“去。”
天上的符纸在一瞬间化作幽蓝火焰,四只幽蓝色的鬼车鸟同时向西边而去。
巫憬憬与暮钦晋正缓缓下山,二人行过处,紫藤花落了一地。
紫藤花下,巫憬憬穿着纯黑色的男子外衣,赤着脚,暮钦晋赤裸着上身,腰间围了一块黑色的布,像山野间一对散漫的花妖。
巫憬憬目光往暮钦晋胸口瞥了瞥,又瞥了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