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夜,正是巫师祝昭设坛问魂之夜。
此刻赤金神路上铺满了半人高的冰砖,冰砖上面平躺着一百二十二具尸体,看不清脸,均以白布盖之。
围观的群众嘀嘀咕咕着:“死了这么多人,造孽呀。”
“听说是渝郡杨氏,南燕最大的烟火商。”
“听说只活下来了一个女儿,还瘫了。”
“我知道,这位杨小姐是为了给杨家伸冤,撞了天常钟,受杖刑瘫的。是个烈女。”
“看,那个好像就是她。”
“看见她旁边那位年轻少卿了吗,那就是上官青天,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
“原来他就是上官青天,竟这么年轻,还这么好看。”
两个轿夫抬着杨竹予走向地坛,在走到地坛台阶前时,上官丹青示意轿夫停下,他走近杨竹予,小心翼翼道:“杨小姐,不如你就在此等待,可好?”
杨竹予转头望向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满目担忧。她顺着台阶望向高高的地坛:“大人无需担心我。”
怎能不担心呢?
上官丹青顺着杨竹予的目光望向地坛,那上面有一百二十二具尸体。
寻常人看到整齐排列的一百多具尸体都会被骇到,进而生出不忍或者恐惧。
而对于杨竹予,那些躺着的都是她的父母兄弟姊妹,都是她的家人族人,对她来说,如今登上地坛或许比历遍十八层地狱还痛苦。
从监狱到地坛的这一路,上官丹青一直在问自己,易地而处,若是地坛上躺着的都是他的家人,他是否有勇气踏上去。
他有吗?
他没有答案。很多极端恐惧、极端痛苦的事情,只有真正经历了,才能得到答案。就好像多少自诩铮铮铁骨的人,面对酷刑时,终是选择了怯懦。
所以,谁都不能诋毁那些熬过酷刑依然选择决然赴死的烈士。
而他亦很是敬重杨竹予。
“落轿。”杨竹予的声音低低响起,声音很轻。
上官丹青心口一松:“杨小姐,你且安心在此等候,万事有我。”
杨竹予道:“劳烦上官大人扶我起来。”
上官丹青不解道:“轿子不舒服吗,杨小姐稍待,我让人去寻一张躺椅。”
杨竹予摇头:“劳烦大人扶我起来先。”
上官丹青依言将她扶起,说是扶着,但一个瘫痪的女子又如何站得住,杨竹予其实是被上官丹青半抱在怀中,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她。她靠在上官丹青怀中,再次望向地坛,忽然使出全力推了上官丹青一把,将自己从上官丹青怀中挣脱,摔倒在台阶之上。
“杨小姐!”上官丹青迅速上去想将她扶起来。
杨竹予摇摇头,双肘用力,往上一个台阶爬去。
上官丹青怔住。
人群开始热闹起来:“哎,那杨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她是想爬上去吗?”
“听说她用盐腌制了自己家人的遗体,她这是想赎罪吧。”
“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听闻有人腌制自己亲人的,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细细的雨帘仿佛切割的上官丹青的世界,雨帘之外是嘈杂的人群,雨帘之内是那个倔强而狼狈的女子。上官丹青快步追上杨竹予,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将伞移在她上方。
杨竹予摇摇头道:“大人不必如此。”说完,她又咬牙往上爬了一个台阶。
上官丹青跟着她跪爬了一个台阶。
杨竹予停下,转头看向上官丹青:“大人,求您,别为难我。”
上官丹青道:“我没有为难你,我跟你一样。”
杨竹予道:“一样?”
上官丹青道:“对,我跟你一样。”
上官丹青看向地坛:“你听见人群里的声音了吗,他们在说你腌制了你的亲人,你如今这般是在赎罪。”
杨竹予沉默了片刻,又往前爬了一个台阶:“或许是吧。”
“我知不是。”上官丹青道,“你不是在赎罪,你在愤怒。”
杨竹予冷冷道:“我不该愤怒吗?”
“你可以。”上官丹青道,“可你如今是在对你的家人愤怒,你在怨恨他们为什么都走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个。”
上官丹青明明牢牢帮杨竹予撑好了伞,杨竹予脸上的雨滴却比没撑伞的时候还大,还密。
上官丹青叹息:“杨小姐,你可以对岳家愤怒,对南燕官府愤怒,但不必对你的亲人愤怒,更不必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情愤怒。你能活下来,你的亲人都很欣慰。”
伞下的雨还在下,伞下的人也还在倔强爬行。
爬了一半台阶后,杨竹予开口道:“大人,你也在愤怒吗?”
上官丹青道:“是。”
杨竹予道:“您在愤怒什么?”
上官丹青道:“我在愤怒腐朽、贪婪、残暴。”
杨竹予伸出手,握住了上官丹青撑伞的手,诚挚道:“大人,去陈国吧,那里鲜活、清明、仁爱。”
杨竹予的眼睛里亮了亮,继而满是感伤,像烟花璀璨后的灰烬:“我们杨家每年将三成的收入用来资助穷人、造桥铺路。”
上官丹青道:“杨家善名远播,京畿也时有耳闻。”
杨竹予道:“做善事的钱花得值得,我赞同,可我们杨家除了缴税之外,还须将五成的收入拿来打点官府,这五成的钱我很不愿意。我在陈国游历过,我知道那儿的商贾只需缴纳税金,除此之外,无需打点。我劝说爹爹举家搬去陈国,爹爹说,陈国虽好,可南燕才是家园。”
“上官大人,”杨竹予抬头望向上官丹青,泪如涌泉,“我爹爹说,陈国虽好,可南燕才是家园。可他嘴里的家园却让我真真正正没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