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憬憬伸手箍住了他的脖子,一点点收力。
暮钦晋觉得自己胸腔里已无活气,原该挣扎的,可生性多疑的自己竟是信了这个女人,又或者,他是真的想再见一见,那些原本再也无法相见的人——几十天、十几天甚至几天前还把酒言欢,而今却被称作“故人”的人们。
暮钦晋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也觉得自己太累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在觉得自己即将晕过去的那一刹那,两片冰凉的嘴唇贴上他的唇,一股冰冷的空气窜入他咽喉,他睁开眼时便见到对面女鬼长长的睫毛,密密的,有点翘。
巫憬憬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推了他一把。
暮钦晋踉跄着转身,只见原本空荡荡的云台挤满了人,哦,不,挤满了鬼,他的旧部,为了他死去的人。
他们原本含笑站着,当他们意识到暮钦晋也能看见他们时,那些铮铮汉子齐刷刷掉下了眼泪,一个个哭着跪了下来。
一群鬼加上一个人都是能文善武、饱读诗书,却在此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还是暮钦晋最先说话:“那……那边好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郑吾志道:“我们也不太清楚,等老达先去探探路。”
老达是喜欢《有所思》的那个,也是他们这群人最先牺牲的。
老达笑道:“是呀,再过几天,老达我就七七了,我给兄弟们当先锋。老达我生前就是苍暮第一先锋,死后自然也是黄泉第一先锋。”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你就吹吧。”
暮钦晋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哽咽道:“你们的家眷都交给我,信我。”
其他人纷纷道:“自然是信的。”
其中一个青年红着脸语带遗憾道:“殿下,我有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小青梅,她小时候可好看了。在萨达时我一直想,回到南燕后一定要去见见她,看看她长大后是个什么模样。殿下,您能帮我去见见吗?”
暮钦晋颔首道:“好,我去见。”
另一个青年道:“殿下,烦请您告诉我母亲,我在萨达成了家,过得很好,不……不回南燕了。”
暮钦晋颔首道:“好,我告诉她。”
又一个青年道:“殿下,我自幼失怙,母亲改嫁,是祖父祖母将我拉扯大了,他们年纪大了,您能否……能否……”
暮钦晋颔首道:“我能,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半阙时间很快就到了,暮钦晋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东方也跃出一抹白。
老达挠了挠头,冲暮钦晋笑了笑,唱了一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唱完,冲着暮钦晋跪下,磕头道,“殿下好好努力,十八年后,不,十年后,老达再给殿下当侍卫!”说完起身踏出云台,消失在云海。
第二个属下接着唱了一句:“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亦是一跪一叩,消失再云海。
第三个属下接着唱:“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一首正气歌唱了两轮半,云台上又只剩下了暮钦晋和巫憬憬。
暮钦晋的笑容散去,眼泪肆无忌惮爬满他的脸颊,他打起节拍,将剩下半首正气歌一个人唱完,唱完后他跪在云台上,肩膀耸动着,久久无声。
良久之后,肩膀被人戳了戳。
暮钦晋这才想起云台上还有只鬼,帮了他很大忙的鬼。他抬头看她,刚抬起头,嘴唇上就被抵了颗东西,他下意识张开,一颗糖滚入了他嘴里,甜甜的,荔枝味。
暮钦晋看了眼巫憬憬,又看向渐渐亮起来的天:“前辈,天要亮了。”
巫憬憬道:“也给我吹首。”
暮钦晋道:“好,前辈想听哪支曲子。”
巫憬憬径自走到木箱子里掏出了一只唢呐,递给他:“《清平乐》。”
暮钦晋愣住。
《清平乐》原该用五弦琴弹的,极少有人会想到用唢呐吹《清平乐》。
暮钦晋之所以愣住,不是因为眼前女鬼这一奇怪的搭配,而是,曾有人求他这般演奏过。
曾有人。
一个小姑娘。
云既异的妹妹,云宁殊。
他的第一个女人。
那时候的云宁殊满脸焦肉满身血,笑着让他用唢呐为她吹一首《清平乐》送行。
那时大家都知道云宁殊救不回来了,一群大老爷们围着她掉眼泪,小姑娘的嘴角却一直努力笑着:“殿下为我吹这首曲子,黄泉路上宁儿定不会害怕。”
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暮钦晋的下属们才有了出危险任务前给暮钦晋留一首曲子的习惯。
唢呐明亮,《清平乐》原是琴曲,琴曲总是高雅,可暮钦晋却觉得唢呐吹出的《清平乐》更为好听,乐声里仿佛有一个亮堂堂的来日。
一曲终了,身边的女鬼说了两个字:“好听。”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冷冰冰的东西,站起身,又说了两个字:“走了。”
暮钦晋见日头越来越大了,脱下外衣想给她挡日头,却见她走得极快,双脚仿佛没踏在地上,而是飘在空中,自知自己追不上她,便也作罢。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用力呼出,低头看向女鬼塞给自己的东西,嘴角抽了抽——两个冰冷的白馒头,头顶印着红红的“奠”字。
抓着白馒头,暮钦晋忽然想起了什么,发疯似的从山上一路狂奔而下,直冲云既异的房间。他连门都顾不上敲,使上内力破开了云既异的门,一把飞镖直接冲向他的面门。
暮钦晋侧身躲开,看向惊魂未定的云既异,大声道:“随之,从缺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