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这并非是一个鬼一样的女人,而是一只女鬼?
虽知非礼勿视,可暮钦晋仍然盯着巫憬憬看,他看了小一会儿,看得心益发凉了——这么冷的夜里,眼前女人鼻子嘴巴都没有热气冒出,胸膛亦没有起伏。
巫憬憬将叠好的元宝丢进火盆,又伸手拿了一张锡纸叠下一个,她叠了一半抬头望了望暮钦晋,取过一张锡纸递给他。
暮钦晋默了下,伸手去接,手指翻转了下扣住她手腕。
巫憬憬没有挣扎。
暮钦晋松开她的手腕,默默接过锡纸,默默叠起来——没有脉搏。
算了,遇见鬼也没什么。
暮钦晋如是安慰自己,他少时就见过鬼,不,严格的说,那不是鬼魂,是僵尸。那僵尸还救过他的命。
两人沉默地叠纸,一千张锡纸悄无声息地变作了一千只银元宝,一千只银元宝又一只只消失在火焰里,带着一世人对另一世人能不劳而获、幸福享乐的痴妄。
当最后一只银元宝燃起的火焰渐渐黯淡,暮钦晋清了清嗓子:“前辈,这些够了吗?”
巫憬憬盯着火盆里暗红色的火焰,没有理他。
暮钦晋摸了摸鼻子,继续道:“若是不够,您把……咳咳……府邸告知晚辈,晚辈明日便安排人给您烧过去。”
晚辈?
烧过去?
巫憬憬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把自己当女鬼了。
他不记得她了。
巫憬憬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生气,为了让自己显得气色好一些,她还抹了胭脂,白抹了。她捉起石案上的笔,写下一个地址,冷冷道:“不喜见旁人,你送。”
暮钦晋瞥了眼地址,手指颤了颤——皇陵。
又是很久很久的一阵沉默无言。
暮钦晋站起身,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琴、箫、二胡、埙、笙等十几种乐器,还有一只唢呐。
暮钦晋将琴捧到石案上,拨奏起来。
他弹了一曲《有所思》,是他们这一趟归途上牺牲的第一位属下让他弹的。暮钦晋自认无大才,唯独在乐器上可称全才精通。他的属下们都悍不畏死,只是会在出危险任务时告知他,若是死了,自己在黄泉路上想听什么曲子。
一曲《有所思》结束后,他又拿出一只二胡,咿咿呀呀拉了一曲《苏幕遮》;之后又搁唇在笛上吹了一曲《洞仙歌》……
他一曲接着一曲地演奏着,起先还会偷眼看一下坐在一旁的女鬼,见她仿若一具水晶冰雕般动也不动,便也不再管她,全心全意为那些走在黄泉路上的再也见不到的手足袍泽送行。
当暮钦晋用一只小三弦拨弄出《迷仙引》时,巫憬憬放空的眸子凝出神采,清冷冷开口:“你身后,一只鬼。”
那鬼听见她声音,愕然抬头,冲着巫憬憬疯狂比划。
巫憬憬盯着他的手势,一字一字念道:“文一经。”
叮~~~
暮钦晋的手错了弦,倏然站起转身看向寂茫黑夜,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死心,伸出手去摸索。
文一经伸手试图握住暮钦晋的手,可终究是,人鬼殊途,哪怕曾经同生共死,一旦分了生死,便是谁也握不住谁,咫尺天涯,咫尺又何止天涯,咫尺,两个世界。
暮钦晋回头冷冷看向巫憬憬:“说,你为何知道文一经的名字,为何知道他最喜欢《迷仙引》,说!是谁派你来的。”
巫憬憬自然不会被他吓到,她皱眉看着文一经的笔画,冷冷道:“话太多,不想说。”
文一经给她跪下,疯狂磕头。
巫憬憬踢了踢脚边一颗小石子,砸在了暮钦晋右腿上,不情不愿道:“你右腿上有道疤,是为了救他留下的。”
当初为了文一经不被顾北庭处罚,这个秘密只有暮钦晋和文一经知道,而眼前女鬼石子砸中的地方,正是伤疤所在。
暮钦晋走到巫憬憬面前,半蹲下看她:“前辈,我能见他吗?”
巫憬憬垂下目光,不看他。这人可真“识时务”,一会儿凶巴巴怀疑她,转眼间又能可怜巴巴半跪着求她。
暮钦晋失望地转头看向空空冷冷的身后,站起身重新拿起小三弦,将那曲《迷仙引》弹奏完。
接着他取出一把笙,吹奏起《南安军》。
巫憬憬道:“又来一只,郑吾志。”
暮钦晋的曲调又乱了一拍,一双长目亮闪闪的,仿若从水里捞了两轮湿漉漉的月影嵌入眼窝里。
就这样,他起一曲新乐,巫憬憬报一个名字。
当最后一曲弹奏完后,暮钦晋放下琴,冲着漆漆黑夜、苍茫云台跪下,深深拜,纵有千言万语,却又如鲠在喉。
巫憬憬道:“敢信我吗?”
暮钦晋怔了怔,缓缓看向巫憬憬,似乎不明白,又或者不敢明白她在说什么。
巫憬憬道:“只有半阙时间。”
暮钦晋斩钉截铁道:“敢。”
巫憬憬静静看了暮钦晋半晌,冲他招了招手。
暮钦晋顾不上起身,踉跄着爬跪到了她身边,满眼期待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