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圆与谢尽芜的婚礼定在今年的初夏。
谢尽芜事先就送去聘书,下了聘礼。挂着红绸的枣红色木箱堆满了叶家的宅院。正堂前,肥美漂亮的大雁转动着眼珠,不时扑动翅膀。
左右街坊大感好奇:“这是谁家的少爷要求亲呀?”“好大方的哟!”
笔直开阔的青石巷子里,聘礼、贺礼如同流水一般淌进小院。
渡亡白氏也来了很多人。
白令勋和白夫人领着一溜小跟班,浩浩荡荡地进了初阳镇。
他们没有穿族中服制,而是凭自己心意穿了锦衣轻袍。族中子弟各个身形修长,姿容出众,齐刷刷往街头一站,甚是惹眼。
白令勋那张娃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慷慨地对巷子里的百姓投以微笑。
白夫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稳重些,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
白令勋微微收敛,又憋不住,以手掩口道:“真比璟儿成婚还叫我高兴哪。”
他们的身后,白氏子弟皆是玉面含笑,好奇地望着周遭,叽叽喳喳地小声交谈着。
叶肃早就在门口迎着了。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新制的锦袍,连胡子都仔细打理过。一见白令勋和白夫人过来,当即就喜上眉梢,笑道:“白……”
白令勋握住他的手,响亮道:“亲家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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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璟和许雁含听说有婚席,早就日夜兼程赶到了初阳镇。
俩人都晒黑了挺多,也都长高了,乍一看竟是没认出来。白璟和许雁含给他们带了许多贺礼,都是土特产,用符咒封着保鲜。
许雁含还送给了叶清圆一个琉璃罐子,里面装满了缤纷漂亮的贝壳与海螺,还有洁白的一层细沙,甚至还有海星。
白璟补充道:“是她一个个捡的,这些小玩意儿的名字还挺有意思,只是太难念,我没记住。”
许雁含笑道:“笨!”
白璟露齿一笑,浅浅的小麦色肌肤,衬得他沉稳又健康。
叶清圆也笑:“谢谢你们呀。”
许雁含拉着她的手,开心得蹦蹦跳跳:“清圆姐姐,海边真的很好玩的!婚礼结束后你们一定要去啊!”
“好。”叶清圆转头看向谢尽芜,“我单方面决定了。”
谢尽芜颔首笑道:“我没意见。”
顾九枝听说喜讯之后,也百忙之中亲自送来了贺礼。叶清圆见她眉目舒展,唇角含笑,倒比之前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三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顾九枝轻声说:“我给族里人立了规矩,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渡真的人接近冽雪山谷。”
她的语气显得轻松,兴许也是不想在这热闹的场合将话题搞得太过沉重。
谢尽芜颔首,没说什么。叶清圆给她倒了一杯茶,笑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多住几天?”
顾九枝道谢,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我要离开渡真了,近日还有些收尾事务要安排,所以会比较忙碌,抱歉,不能久待。”
叶清圆讶然:“离开?渡真如今可是出了名的清雅,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将渡真的不端之人肃清,竟忍心就此离开吗?”
顾九枝笑道:“功成何必在我。”
她的使命已经完成,胜利的果实不是非要掌握在她的手中。
顾鸢将会成为渡真的新任家主,她是顾九枝一手栽培的心腹,被安插在长老院做过十几年的暗桩。长老院的肃清,离不开顾鸢的情报与决策。
顾九枝为渡真挑选了这样一位机敏而果决的家主,也算对得起渡真三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了。
叶清圆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笑道:“那离开渡真以后要去哪里?”
顾九枝很松泛地托着腮,道:“还没想好。不过四海之大,我总不必为此而感到烦恼。”
两人都笑起来。忽然,谢尽芜轻声道:“在冽雪山谷的时候,谢长生叫我给你带一句话。”
顾九枝的眼睫颤了一下:“……什么?”
“他说,院子里的葡萄该熟了。”
顾九枝怔了一瞬,随即垂眸轻笑。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她自己懂。
叶清圆虽不明所以,却也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山水有相逢。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们还能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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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尚绵难得下山回府。她的女儿成婚,她说什么也得露面见证的,叶肃也劝她,女儿成婚是大好的事,或许能冲冲你的病气呢?
果不其然,这场婚礼前期准备了多日,江尚绵亲自指挥府里人干活,真的忙起来,却是越发有精神。
街坊邻居打趣她:“你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江尚绵笑着颔首,转头就见院子里的花藤架子下,叶清圆乐呵呵地给府里仆人们发起了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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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当天,叶清圆端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叶肃请来的妇人们为她梳头上妆。
她弯了眉眼,镜子里的姑娘也笑。正为她挽发髻的妇人见状也笑道:“姑娘生得好看,头发也柔顺乌亮呢。”
江尚绵出家多年,也不懂这些复杂的妆面,此时闻言便笑道:“是,她从小头发就很柔软,发丝细。”
蓦地回想起叶清圆刚出生时的模样,瘦瘦小小的一团,头发贴在头皮,脸也皱着,真真再可怜也没有了。
她说是后悔与叶肃成婚,却不曾后悔过生下叶清圆。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曾经连心跳也能互相感知,说不喜欢、不疼爱都是假的。
只是将对自己无能的埋怨,迁移到女儿身上罢了。
江尚绵体虚得缠绵病榻的时候,叶清圆才刚断奶。
江尚绵搬到清静的山中居住时,叶清圆连发辫都不会自己编。
一个自小感受不到母爱的姑娘,谁也想不到她会遭受何种磨难。
结果,她的女儿,也就这么艰难地捱过来了。
长成这般明媚的模样。
如今已经要出嫁。
叶清圆的额心绘了凤凰花的花钿,眉眼的妆也细致,随意动一下,便是光华溢彩。
眉如新月,杏眸含笑,好绮丽明媚的一张脸。
妇人们最后梳好发髻,簪了金丝宝凤钗。一支绣了鸳鸯、缀满珍珠的小扇递了过来。
吹吹打打的喜庆声响起,院外青石巷子里隐约有笑闹声。
叶清圆推开窗望去,就见谢尽芜正听白令勋说着什么,眉眼认真。
他着一身红色喜袍,乌发戴冠,玉带束在腰上,勾勒出挺拔的腰背线条,姿容是说不出的艳丽。微红的唇角抿起,带一点点笑。
白令勋压低声音,趁白夫人不在,与谢尽芜传授着自己多年悟出来的道理:“夫妻恩爱之道,说穿了就是一句话。夫人需要你的时候,你要体贴关怀,无微不至;夫人不需要你的时候,或者夫人不悦的时候,你就该有些眼力见,静静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这……
谢尽芜保持怀疑。
夫人若是不悦,不该好声好气地哄着吗?
晾着不搭理算是怎么回事?
白令勋又道:“就比如我和你舅母。你舅母有些害怕见生人,这段时间她会很需要我陪伴。所以,我就会寸步不离地陪着她。等回到家里,她不需要我了,或许又会将我一脚踹开。”
舅父,你的家庭地位好像不太高呢。
白令勋推心置腹道:“疼爱夫人,是男子活在这世上最值得骄傲的美德啊。”
这一点,谢尽芜深以为然。
于是他点了点头。
白令勋深觉孺子可教也,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
“好小子”谢尽芜笑了笑,恰好视线上移,与推窗的叶清圆撞了个正着。
隔着春末夏初的明艳日光,叶清圆清晰地瞧见,他眼中笑意愈发深刻许多。
妇人立刻来阻拦:“哦呦,这可使不得哟,新娘子快关窗。”
于是关窗,出门。
没有按照规矩来,两人就在叶府拜天地。
长裙曳地,彩绣吉袍。她以团扇遮面,搭着他的手,跨过横在地上的马鞍,取“此生安稳”之意。
簪在发间的金钗流苏发出细微的一点声响。叶清圆偷眼去瞧谢尽芜,见他眼瞳乌黑,耳尖微红,唇边也是压不住的笑意。
白璟大喇喇地笑道:“哥,笑得好开心啊!”
人群里也传来笑声,满满的祝福之意。
他们手搭着手,走过热闹的百姓,走过欢笑的亲人、好友。朝着端坐在上首神情温和的双方长辈,行礼,拜堂。
一路走来,鲜花满地。
众人拍手贺喜,二人走到了房内。大红绸缎,红烛红帐,入目皆是红。端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的百子帐内,在一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喝过合卺酒,这才放松下来。
看热闹的人领了喜糖,都退出去了。
谢尽芜也得去前厅,那边还有酒宴等着他。临走时,他担心叶清圆饿着,便着意吩咐了小厨房备好饭菜,准点送来。
虽说不合规矩,可他一向认为清圆的感受凌驾于规则之上,因而吩咐时也很是坦然。
就是那小厨房的人听见这要求,倒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等谢尽芜又吩咐一遍,才缓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
趁人少,小厨房的人便凑在一块轻声笑:“没见过这样疼人的。”
“是位好姑爷。”
房内,谢尽芜轻声对叶清圆道:“委屈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叶清圆挑着眉笑:“快得了吗?”
前厅来了好多人,他未必能应付过来。
她今日妆浓,更衬得一张绣面风华无双。谢尽芜眼中暗潮汹涌,却克制地只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放心,等我回来。”
“好。”
谢尽芜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身看她。见她一双明眸含笑,谢尽芜又说了一次:“我真的走了。”
叶清圆笑嘻嘻道:“我等你呀。”
他被她看得心里发痒,折身回去,终究是没忍住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才离开。
这次是真的走了。
虽然还是满心的不舍得。
叶清圆等了很久,窗外暮色四合,屋内明光流淌。她有些饿了,便从被褥挑了颗红枣吃。
刚咽下去,恰好小厨房偷偷送来饭食。掀开一看,是红糖饼和母鸡汤,还有两只柑橘。
母鸡汤是拿枸杞和火腿丝炖的,鲜香无比。小厨房的人压低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小姐,这鸡汤是姑爷特意吩咐叫炖的,炖了好久呢,小姐趁热喝!”
叶清圆笑着接过来,摆在桌上大快朵颐。
没过一会儿,小厨房的人又来把餐具收走。叶清圆有些发撑,对着镜子重新涂了口脂,就这么穿着一身喜服,在闺房里慢悠悠地散步消食。
天底下或许没有比她更随性、更蔑视规矩的新娘子了。
又等了好久,走廊才传来一阵不甚平稳的步伐声。
谢尽芜推门进来,就见他的夫人端坐在床榻边,红妆明艳、眉目含笑地望着他。
叶清圆歪着脑袋,挑眉笑道:“喝醉了?”
发间的鸳鸯小簪和碎金流苏随动作晃出轻响。
谢尽芜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还好。”
叶清圆凑近他,嗅了嗅,“酒气不太重。”
谢尽芜的神思实则很清明。人与人之间,体谅是互相的。他以诚相待,礼数周全,来贺的诸位亲朋也有分寸,酒席间不曾出现劝酒的情况。
他垂睫一刻不转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方才拱起鼻子闻酒味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可爱。
“晚膳用过了吗?”谢尽芜轻声问。
叶清圆颔首道:“嗯,但是柑橘还没吃,不想剥。”
谢尽芜轻笑,起身将柑橘拿了过来,动手给她剥开。先尝了一瓣,是甜的。于是两人你一瓣我一瓣地分吃完,都觉得清爽许多。
恍惚又像是回到了许家庄的那个冬天,她盖着薄毯懒洋洋地在暖炉旁看书,他就在她旁边给她剥橘子,指腹时不时抚过她的唇瓣。
一切都未曾变过。
橘皮搁在桌上,散发出清淡的甜香。
叶清圆抬手摘发簪,精致小巧的金饰点缀在她发间,像是闪着一簇簇的光。谢尽芜洗过手去帮她,动作轻柔地,满怀珍惜,于是那瀑布似的长发散开,一直垂到腰际。
“是不是很重?”谢尽芜给她揉了揉肩颈。
叶清圆很享受地眯起眼:“是啊,脖子都有点酸了。但是我很喜欢。”
她转过身,红润的唇瓣扯起笑容:“夫君。”
“娘子。”谢尽芜也轻声唤她。
外头天色全黑下来,院子也静。
方才谢尽芜来时已经遣去了侍奉的丫鬟,寂静的夜里唯有偶尔虫鸣。
叶清圆依偎进他的怀中,双颊微红,眼睛好亮。
谢尽芜以为她在酝酿什么话,正要洗耳恭听,却听她憋不住笑似的,脱口而出:“喝酒之后,是不是就不太行了?”
谢尽芜眨眼:“嗯?”
瞬间反应过来。
可她已经如一尾游鱼般逃出了他的怀抱。
谢尽芜站在原地,唇角笑意还未散去,可是眉宇间隐隐有无奈。
叶清圆笑出声来,趴在床榻上,肩膀都在细细颤抖着。
她偷眼看他,眼中满是故意的、狡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