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如奔马,水似云涌,青衣一叶孤舟,一剑四海平。
李不寻想,倘或后世人能亲眼得见这幅水比天高,剑斩浪尖的场景,不知还要多出来多少传说。
漫天狂风骤雨,祖师爷李衍的木头剑和那百尺长通体玄黑长蛇的鳞片擦出浅淡的火花。电光火石间,浑浊的浪潮和着漫天乱舞的风雨迸溅淡海棠色。
仙人纵跃海,跨海斩螣蛇。
黑色鳞片宛如莲花盛开在碧川之间,混黑腥潮中逶迤弥漫着细细的血线,长蛇跃出水面怨恨嘶鸣,凶狠地瞪了李衍一眼,不甘不愿掉头遁入水底,沿着那血线而去,不见踪影。
南山之上得见这一幕的百姓,个个伏地跪拜磕头,高呼“神灵降世,救苦救难”。
李衍闻之,本觉荒谬,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好像和余姑娘有了一点联系一样,心里隐秘地高兴起来。
密匝匝的细雨再加上翻涌的浪潮把他整个人都打湿了,鬓发散乱,衣袖淌水,活脱脱一水鬼模样。
百姓们不敢仰面视之,虚虚听到了水鬼一声笑意,更战战兢兢。
他随手拾起以雨笠遮面后翩然离去,然水火之患,非朝夕可解。
李衍脱身不得,水患之后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不提那些受伤患病的人,单是老弱妇孺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首要一个遮风避雨的屋舍。
巧的是南山正有一座破观,大抵是座山野小观,无主无名,无神主,香火寂寥,修缮一番勉强算个有屋檐的地方。
李衍牵着小松鼠混入狼狈的人群中,不时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区区南明县,不过百户人家,来了个外乡人本来就够奇怪的,偏偏还是在这种时候,一个带孩子的外乡下人。
住所、粮食、衣物都不充分的境况下,李衍和小松鼠明显能觉察到他们被人排挤了。
好在他们并非他乡移徙定居于此,只是来给易遐观找南明最高的山。
小小县邑,高山非天下至高,青天亦非天下至明,易遐观选中了北山山巅,仰观月明,俯寻明月。
他大概要等上十年二十年,再去寻下一个百年、千年。李衍并不打算陪他等,毕竟非亲非故,他只等这场秋雨停下,见晨露霜降,他自去行万里,看飘蓬征雁。
“衍子哥!”临别时易遐观喊住他,“酬劳,答应给你的酬劳!”
李衍挥挥手拒绝,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至于秘法之类,显然他不相信这把破剑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我死于铜山剑炉之前也曾学过血肉饲灵的铸剑法,但没有成功。跳剑炉死了那么多人,也只有我这一柄剑生了灵。”易遐观尽可能把他能够寄灵于剑的猜测说出来,“或许是恨意,或许是不甘,也或许是遗憾,执念带着魂魄便成了灵,万物之灵可反哺万物,反过来飞沙走石都是可是你。哪一日你活够了,想到了用处再去用。”
李衍原地顿足片刻,头也不回,摆摆手走得潇洒,想来是没放在心上。
他自有十年百年的光阴要渡,何必拘泥。
然而天意总不遂人愿,待到秋来雨歇,已至深冬。李衍穿行南山时,路遇山间野观,荆棘小丛勾他衣衫,他匆匆一瞥,转眼即忘。
目视着一切的李不寻却如天降五雷,晴天霹雳。
木牌漆了鎏金的大字——知微观。观门前石刻着“仙山福地聚灵气,清流道场保平安”,俨然与后世的知微观神似了。
烟云缭绕的树林隐隐有钟声,李不寻嗅到了浓郁的柏香味道,露出几分怀念之情。
反观祖师爷李衍在听到钟声后,神情就不大好了。
他被钟声引入观中,迎面就见正殿倨坐拢袖的泥像。
冬日渐凉,难得这样好的晴空,飞矢一样的光刺过层云,漏过庭中泡桐寂寥树杪。这是一日里最好的时候,门前香客还不多,正殿前端坐的泥像,狰狞的头颅隐藏在暗影里,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
墙上挂着黄色的锦缎,锦缎上写着此间所供之人,不知其名为何,然治水斩蛇功莫大焉,遂奉于观阁。
他还没有死呢,就已经受香火成仙了?当真荒谬!
一时间,他怒不可遏地掀翻了供桌,提剑砍断了燃着的柏香,供案上落的一层香灰在金色的日光下飘荡跳跃,落满一身。
小松鼠第一次见狡黠文雅的爹有这样愤怒的时候,于是呆呆地缩到一旁。
“爷还没死呢,贼老天!你那翻云覆雨手想让我做凡人就做凡人,想让我成仙就让我成仙,如今我要走了却要我和这劳什子的地方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