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非白无奈,似乎每一次轮回他都能在漫长的生命里见到一些魂魄散发着荧荧火光的人,看似平平无奇,萤火一般无足轻重。
没有人知道,轮回中殷非白后悔过多少次,命运催赶着到了这一步,世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及,何必非要去做这种无谓的事呢?
可这不是无谓的事,那些荧荧之火都令他觉得值得。
“明月姑娘,来生你有什么愿望?”
“来生啊,想做人。”
她稀里糊涂答了殷非白,目光紧追那个逆流而上的中年人,默默湿润了眼眶,掠神阵里透不过来风,她却忽然感到了吹过松涛阵阵的风,慢慢将她淹没。
“我能不能祭这阵法?”
明月姑娘只望着他笑,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和她想象中父亲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以为那应该是个轻佻浪荡会说轻薄话人,否则要打动一个妖族,跨越人与妖的天堑相恋也太难了。
可有细纹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眼前的宋越先生温和笑着,看起来是个稳重又可靠的人。
“大叔,你在人世没什么牵挂了吗?可有儿女傍身,他们也让你来做这么不惜性命的事吗?”
“年轻时轻狂大意,辜负了发妻,发妻远走,此生不见,唯有一女,被我弃于路旁,想来如今她已亭亭。”
“你就没想着去找一找?”
“找过。发妻被能人留于山中不得脱身,我在她近旁落脚,时时远眺,日夜祈祷,仍无再见之时,后来陡生变故,散落各方,杳无音讯。”
“如今呢?”
“如今……说来惭愧,我从未尽过人父之责,不好擅自称人父。”他定神看向明月姑娘,满目慈爱,抬起手掌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
明月姑娘轻轻避开,怔怔然又开怀一笑。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妖族,为何偏偏是你来祭阵?”
“因为在掠神阵之后,不会再有半妖存于世了,我做过人了,不想做其他。”
至高无上的苍天和宽慈仁厚的大地之间,万物有序,一个神灵也不能干预的世界,不会有半妖。
宋越瞧这傻姑娘开心得很,遗憾抛诸脑后,乐得陪她哭哭笑笑。
他透过掠神阵金色的光柱,没有哀伤,没有遗憾。
时隔二十年才享的天伦之乐固然珍贵,然时不我待,没有比他更心甘情愿的人了。
掠神阵眼位补齐,一刹那,阵盘中心涌出缕缕金丝,金丝像夜空中飞驰的星轨缠绕成茧,顷刻,蛹中飞出金蝶,蝶翅轻颤,如梦似幻,如泡影浮散。
掠神阵的光华太璀璨夺目,金色光芒仿佛要替代高悬苍穹的初日,夺去了众生的目光,以至于漫天飘荡金色尘埃后,竟有人伏地叩拜,以为神迹。
——李不寻啼笑皆非,他至今不知自己因何到此见证此世,好似是为了余负冰、李衍,仅仅如此,又何必要他见证这许多人?
殷非白、明月、宋越这些人是像告诉他什么?
蜉蝣眼中的世界被压缩成一面铜镜般大小,他隔镜远观,似是雾里花,又望水中月,朦胧不见真人面。
冬至一过,罪渊裂缝已然合上,除此之外,天地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可称道
李衍孤立于阆月山巅,数着星辰皓月迁移的轨迹,听耳畔响了一夜的铜铎声,苍茫云天之间,落拓一身。
故友尽绝,徒余雪泥鸿爪,寒露润梅花。
他喟然一笑,红毛松鼠小心翼翼踩在雪中,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不由分说挂在他身上,安慰一般蹭了蹭。
“你别蹭了,我没有那么伤心。”李衍双手抱住他,像抱孩子一样向上提了提,“走的时候都一声不吭,他们都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
李衍意外地看向插话人的来源,小松鼠忙着哭不会接话,接这番话的“人”拨雪寻迹,声声抱怨。
“把小爷埋在这样冷的雪中,难不成指望着来年春日从土里长出一把绝世神剑?”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一把破剑,必然收获不了一把神剑。
李衍循着埋剑的雪地仰头,入目一树干瘦僵枯的老枝,就像是苍老的天地皮囊里腐朽的脉络和骨骼。
树犹未死,李衍已然明白明月姑娘的用意。
易遐观闷头闷脑说:“这棵树明年春天会开花吗?”
“会。”
等到冰雪消融,你仰头望,就能看到淡紫色的悬铃花,桐花满树芬芳,纷纷坠落枝头,碾在春泥里,树上会长出嫩绿的叶芽,叶芽蜷曲舒展,长成蒲扇一样阔大,铺陈天际摇出一片绿树浓荫。
万物摇霜时,俯瞰阆月山下,晨起扑面的雾霰涌动,呼啸着翻山越岭,滚动散落,如野马,尘埃也,生生不息。
这是明月姑娘为易遐观寻的去处,也是得知余姑娘归天时,李衍曾给自己寻过的去处。
他还以为自己会在梧桐木下烹茶煮酒,和故交聊起故人,没料想他们都做了古。
阆月山到月半时,皓月当空朗照人间,纵有千里长月圆,无人可亲,亦非归处。
李衍他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