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集市一过午时,下午三四点,人就渐渐变得少了,等五点之后到晚上的夜市才会再热闹起来。
他们走出来离知微观有些远,集市上人变少了之后,他们溜溜达达回去。
行到南山脚下,红日西斜,半山阴寒,行者背寒南山死寂。
苏春稠望着山下那条蜿蜒而过的河流,忽地举着钥匙扣说:“我去洗干净这只大梨子,顺便给祖师爷折枝新鲜的芦苇。”
李不寻手伸到半空要阻拦,没拦住。
眼望的这条河流名碧川,盖碧波千顷得名。等到南风起,河流两岸的青山倒映,翠色如墨,舟楫行于川,凉如深冥,下视之,甚恶。
他小时候听一些老人家说故事传说,都脱不开这片碧水。
现在河川岸边生长成片的芦苇,也有人圈出来的鱼塘和莲塘,总之,没传闻中那么令人恶寒。
但在这儿洗衣服是没多少人敢做的。
李不寻还是要提醒她一下,便叮嘱李木叶折芦苇,不要走远,他自己走到苏春稠的背后,她居然真的在洗那只大梨子!
边洗梨子边哼着一首不知曲调的歌。
碧水幽幽,盯得时间长了,就移不开眼了。
李不寻心底陡然起恶念,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顺手一推也许就能把她推下去淹死……
可他已经确认过,她大概不是他要找的人,也就是说,不是他想要杀的人。
何故徒造杀孽?
忽有声如黄钟大吕,威严赫赫,又半含调侃意——
“小道爷,心生恶念可是会招来邪祟的哦!”
苏春稠洗好了,在他面前晃晃还在滴水的毛绒大梨子,将他的神思拽回来。
“你怎么知道爷心生恶念?”
苏春稠但笑不语,示意他走过来,她则一步又一步向后退,飘飖如流风回雪,脚踩水纹,如张开羽翼的鹤仙将去。
乍然听金铃之声,西边山尖的一点红日沉没,黄昏时分,暮色自水上蔓延过天际,李不寻鼻尖闻到一股异香,回过神时,双脚已踏入碧川水畔的洼地中。
回望岸边,苏春稠手捧着一段犀角,笑得两靥生花,宛若山中精魅。
他正要开口骂,见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向水下指,李不寻疑惑低头看。
水底灯火如昼,青灯夜行,还有金铃歌舞乐声,有乘着马车在天上飞的,有举着灯笼过桥的,更有狰狞可怖、獠牙青面之辈招摇而过。
燃着幽蓝色火焰的河流上的木桥站着一着蓝色道袍老人,慈眉善目,似有所觉,抬头而望。
隔着水镜,李不寻伸出手向下探,下意识翕动嘴唇低声喊道:“师父……”
道袍老人蹙眉欲要答,却见下界幽冥之物齐齐仰头,李不寻没有听到他师父说了什么,反被幽冥厉声呵止。
“与君幽冥道相隔,何意相照邪?”
李不寻吓得一愣神,只觉得浑身冰凉,寒气入骨,水下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而他探下水面的手指尖传来阴寒,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在这样一个春正浓的季节,却被上方的一只手快速拽回岸上。
他惊魂未定,整个人瘫在木板桥上哆嗦,余光见苏春稠跳入水中,手指捏了几个诀,掌心平抚过水面,道:“幽冥道相隔,何意招邪恶?”
底下的声音沉寂片刻,随后有人声吟道:“生人有里,死人有乡,生人属西长安,死人属东太山……”
前面半句还清楚明晰,后面半句渺渺茫茫,似无音可循了。
苏春稠手中的犀角烧了个干净,她提着裙摆踩着污泥上岸,看着蜷缩成一团大喘气的小道爷。
“那是……我、我师父……”
他哆哆嗦嗦勉力说出这句话,苏春稠盘腿坐在他身边,摸他的手,还是一片冰凉,就将他一直拎着的青霓道士衣给他盖到身上安抚他,等他不抖了,她心道:我大约是办了件坏事。
与幽冥无染的小道爷,乍见下界,恐生痴妄。
果然,李不寻坐起来问她,“那是什么?”
“下界。”她微眯着眼道:“碧川之下地脉流动,偶尔会有异界的阴诡气息冲击,没由来地陡生恶念或是燥郁不止,脉气走到这里,影响到你了。”
李不寻若有所思,旋即嗤笑一声,“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你刚刚说的,是它影响到了我,还是我动了恶念才招来了它,这因果可不一定谁先谁后。”
“有道理啊。”不跟人唱反调是苏春稠的一大优点。
“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李不寻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激荡的心情,“你给我看到的是什么地方?师父怎么会在那里?你是怎么让我看到的?”
“显而易见不是吗?燃犀照渚,可通幽冥。”
“犀角?你还有吗?我愿意花重金买。”
“喂喂喂,你稍等,稍等……”
苏春稠扶额,没闹明白,单手撑在下巴,不解道:“且不提你想要犀角用在何处,单这一回鬼仰头还不能吓唬住你?”
“就算鬼仰头吓不住你,你浑身上下能凑出来几个钱来买?”
李不寻居然真的在考虑他浑身家当能值几个钱,苏春稠摊手,“哎,不用算,你买不起,而且,没了。”
星河倒映在碧川之上,她眼中星辰流转,不是假话。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李不寻迟疑问道。
“报恩。”
“我寻思着小道爷生活不易,再多养一个吃白食的,更没好日子过了,而我呢,得去寻我丢了的东西。”
“你不是没有往事记忆吗?还能知道自己丢了什么?”
李不寻可是知道她的,刚从罪渊出来,罪渊是什么地方,镇压妖邪非人之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