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解小姐!你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正事……你且在这里稍作片刻,我给你拿件新衣裳来!”
南竹刚说完话,拔腿就一溜烟地跑了。
谢柳远远望着她,不由又暗暗叹气。乍观她面容,应是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却要比自己还苦许多。也非做此攀比,仅是想到生逢乱世,人人为那几两碎银奔忙,为权与势辛劳,到头来竟是连家亲都护佑不住。
妻儿离散,不得善终。或发配花楼,或诛九族,流放边疆。而南竹生来更是连父母姓谁名谁都不知晓,只因她师父的一句跟着有肉吃,不会挨饿受冻就情愿跟去。虽见她到终南山过得诚然是好,可谢柳总莫名生出股悲意。
她曾以为得失方是憾事,然未想过有人连得都未尝有过,何来的失。
此时掩映的门扉被人猛得打开,屋外有絮雪纷纷落进来。
“解小姐,你看我给你拿了什么来!”
谢柳一眼就认出是南竹回来了。她盈盈笑着,道:“是裁剪好的新衣?有劳南姑娘。”
南竹轻轻合上门,滑步到谢柳面前,悄声说:“不是,这是师父原先送我的生辰礼,不过我一直没舍得穿。它颜色娇妍,若披在我身上定然是糟蹋了呀……”
“怎会。”
谢柳没碰装有衣衫的匣子,看着南竹柔声道:“我知姑娘好意,可这于理不合。既是姑娘师父所赠的生辰礼,那便是为姑娘所属,又谈何糟蹋与否呢?”
南竹闻言,不自觉攥了攥袖角,嗫嚅地启口道:“我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衣衫……之前,山下的人都说它是富家小姐会穿的,可我不是那些小姐,也不如她们一般有礼数。若是穿在身上,大概只会别扭得紧。”
“衣冠说到底,也只是衣冠。华服也好,素衣也罢,都只是衬人的缎绸布料。”
谢柳顿了顿,又补充道:“倘若觉得不合身,也绝非是因样貌与气度的缘故。在我眼里,南姑娘直率坦诚,且有谢忱之心,岂会忧虑穿上它不好看呢。”
“可是……可是解小姐,你的衣上沾了血,还是换一件新的吧。”
“不必了。”
谢柳颦蹙双眉,眼瞳里似有光微转,顷刻露出几分笑意。她径直走到南竹对面,问道:“能否借你的剑一用?”
南竹垂头,屈指抚过剑柄镌刻的‘异客’二字,想到师父曾提及终南山的剑聚天地灵气,是不可外借之物。但解小姐不是外人,也不是极恶的人,是故即使借出,应不会受到影响。
她思及此处,终是颔首答应下来。
却见谢柳转腕灌风,剑身上扬了个微小弧度,那染血的衣袂便被削在地上。
南竹瞪眼,不禁惊叹说:“解小姐好力度!我原本还留一手,想着如若不慎险些要划伤,还能先避开。没想到小姐虽然持剑的体位有误,但能以一式就……”
“解小姐定是受过高人指点吧!是大师兄吗?”
谢柳摇首,忽然忆起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亦曾在面前以剑作舞,寻衅世家集会的众权贵时,到底点了点头。
“哇……”南竹收剑入鞘,忍不住追问道:“那大师兄都教了你什么?你是不会使剑的,不过有巧劲在手,也是稀奇。”
“我……”
谢柳怔了怔,脑子里骤然想到解意生过往同她讲的话,不觉搬述出口:“持剑者出鞘就得快和狠。当眼所触及之处为明,则风疾转徐徐,无需他力,仅凭凑巧兴许也未尝不能成。正所谓,一招制敌。”
南竹笑起来,“一听就知是大师兄会说的话。什么为明什么为暗,我可都不明白!我只知道一件事。”
“是什么事?”
“那当然是!”南竹后撤几步,反手抽剑晃悠悠,“姑娘我看谁不顺眼就砍谁了!比起做事要思来想去,不如一剑下去来得痛快!”
言罢,她匆匆忙忙收了剑,急急解释说:“……我少有看不顺眼的!待我好的就是善人,纵使有不好的,恶语忍忍能过去的也是善人。”
真奇怪。谢柳以为南竹这般脾性的姑娘,总不会让自己沦落至此。起码是有恩则记,有仇有怨更是要记,断不会让自己受一点欺负。
她想着,自然地问了出来。
南竹涨红脸道:“大体是没错的……可譬如师兄,师弟师妹,师父,还有朋友受了欺负,我就会记下来,然后报复回去!我自己倒不会想太多,一时心直口快说的话,其实不会真的落实。除了师门中人和朋友,我想桩桩件件算回去,就不会是空话。”
“我最初见小姐,确然是气愤,不过小师兄说得有理,是我太任性了。所以……”
谢柳道:“也无妨,南姑娘是性情中人,如此行径也在情理之中。我不怪你什么,只怕这几日还得有劳你拂照。”
“全包在我身上就是了!小姐要是想散散心,待我同山主报个信,即便是我们山门里的旮旯一角,我都带你看。但我得先说好,他们药系弟子栽出的东西不能碰,不能吃,也不能打搅弟子日课。”
“好,那我先谢过姑娘了。”
“然后……然后我今日会尽力向山主问询,看看可不可以给解小姐讨来件我们山门内人穿的新衣。我自知此客舍准备得仓促,倘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原宥。”
南竹说及此,低头颇是难为情,“都怪我闹脾气,才会遗漏诸多事宜。明明小师兄都有交代清楚,可我却还是……”
谢柳见状轻轻拉过南竹的手,温声说道:“我知你是好姑娘。人毕无完人,又何必拘于这些小节。”
“解小姐,你是善人。”
南竹目光灼灼地停在谢柳面前,郑重其事拍拍胸脯,认真地道:“即使我要把师父相赠的新衣送于你,你也必定不肯收下。既然如此,我更要将功补过了,你只管等我的福音就好。”
谢柳看向南竹的眼神里含着柔和的笑意,“好,我等你。”
南竹被她看得顿感忸怩,声调也倏忽不自然,“那……那我先走了,我记得小姐身旁应该养了只大师兄送的信鸽,若有需就用它来捎信给我。终南山的信鸽不同寻常信鸽,会依气味辨识把信送给什么人。这是我的信物,小姐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