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伞塞给阿月,额外塞了一张银票,摆了摆手“老爷仁心,留你一命,小姐闹着见你,夫人给的,你走吧,别再来。”
没有意外,这让阿月甚觉意外。
他本为这场祸事做好了万全准备,倒是自己。
原来他没有想象中的聪慧,并非大局纵掌,自诩心目剔透,可视善恶,却如同他那位老师,一再轻视凡俗。
他轻视了快活楼,轻视了清云寺,轻视了这座府。
他忽然发觉,自己以善为名,所为皆是恶行。
高墙外,连日守着伪做夜更的杀手,随时准备冲进朱门,杀上个片甲不留。后墙还藏匿着火油,以备后续引火烧府,毁灭痕迹。
虽临了并未产生冲突,银两按约照旧。
阿月早将银款埋置在城郊外荒庙,与做好动手准备的伪更夫交代详细地方,天亮之前,回了趟老宅,不及更换湿衣,先以研磨提笔,封了信纸。
离开前,偶然见到窗台放着红布缝制的钱袋,裹着一整包碎银两。
阴雨骤停,天外升起红云,即将天亮。
他感到身体升起某种不适的热度,预感到大约在生病。
他会生病,会自大妄为,会轻视人性,会混淆善恶,会是非难辨,会自以为是。
这是什么人?
凡人。
阿月从未如此兴奋,兴奋自己如此平凡。
他身体疲惫不堪,却毫无困倦,于是拿起银两,去了趟南五里街。
清晨,李大娘刚出摊,还在凿粘糕。
尚未走近,街头的米铺老板猛然见得阿月出现,立刻找上前来,怒气冲冲道“你看看,这都几天了,我本来都不想说的,那不着四五的流氓小子铁了心不来了是吧?”
阿月思绪纷杂,压抑着满腔的属于平凡者的烦躁,努力沉心道“抱歉。”
“就知道地痞子只会瞎混,看你面子上才请的他,不来趁早说一声,少耽误我生意!”
李大娘在摊前锤粘糕,闻言,放下石凿子,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量“你说谁地痞子,你说谁?你凭什么!天底下再没有比我们小枫更好的孩子了!你说说你请长工,又是看仓又是搬米又是运货,你付那点月钱,你亏心吗!?”
李大娘这辈子没说过重话,大声点的时候都少见,说到后面,眼泪登时掉了下来“你实在是黑了心肺的,我们小枫该你的欠你的?你还敢到我们跟前兴师问罪,啊?”
“这话怎么说的,我......”
“钱老板。”阿月打断,身体倦怠起来,连同语言不可避免慢了许多。
他发尾潮湿,却无狼狈,仿佛只是初醒,尚在慵懒。
“枫秀不需要我的面子,他在其位谋职每一天,从没有愧对过您一文钱。此番没有交代,误了您的生意,他不对,我道歉。可是地痞,流氓,不要再用这样的词汇称呼他。”
钱老板老脸顿时通红“我也,也不是那个意思,阿月你别往心里去啊。”
“他不会再去了,望请见谅。”
“唉,没事,没事!街坊邻里的,好说……”
阿月不再推脱,走到李大娘面前,送回红封“别担心,他会没事,不用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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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以来,窦长忌忙着陪昌叔核查春季账目,堂主周业生特意交代,亲自送他前去陪衬。
昌叔混迹三教九流几十年,处处门清,地下钱庄过的是他的手,白花花的银子尽在掌握,派个小鸡儿就想弄清楚他的各坊账底?
哪可能。
窦长忌陪同查账,不过是个枯燥过程打发消遣的玩物。此刻伏趴在地上,头埋于昌叔身下,期间得了片刻昂首喘息。
往日不过任由昌叔口舌得势,近来自贱,哄得昌叔日日饮酒作乐,他有私心,不止为摸清帐目。
只可惜,再好吃的席宴,再有趣的玩法,昌叔也近腻烦了。
昨日下了场急雨,重重乌云散尽,天依旧闷沉。
此时不长眼的手下,前来支取各尽欢场快活楼的月银。
昌叔正在享受人间极乐,随手砸出支取银牌,腰部猛然发力。
他一把扔开账目,拽住身下的窦长忌头发,迫使他高高昂头。
“嘶,我突然想起来,老子那一千两还没平账吧?你那硬茬子的小兄弟,叫个什么......”
窦长忌慢慢吞咽下满口白浆,捧起他的手,舔了一口他的手指。
“昌叔,累了吗?堂主说今晚请您去春意浓,据说新买了一批胡姬,玩法与咱们很不一样。”
昌叔被他舔的一激灵,旋即挑着斜嘴,用他刀喇过般嘶哑声音道“行啊,叫上我的一千两,还有那硬茬子,过来一块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