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仍带着寒意。
楼枫秀原打算带阿月找个地方供以落脚,最好有个屋檐,多破的地方都可以,能够遮风就行。
他想了许久,还真就给他想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带着阿月翻入曾经搬运过木料的新修祠堂里,准备借宿一宿。
祠堂当间的牌位前,点着两盏长明灯,案上供着许多面点蔬果,看样子九泉之下也不缺吃喝。
楼枫秀面向那面牌位,跪在蒲团上磕了俩头,而后毫不客气挑了几样吃食,看样子流程熟稔,想必做过不少回。
他抛给阿月几个点心,阿月看过牌位,既不姓楼,也不姓杜。
“为什么要跪?”
楼枫秀瞥了他一眼,他一旦开始进食,神鬼勿扰。
虽没开口,可脸上神情清楚写着,吃你的,别问那么多。
阿月将点心分给粉粉一半,耐心等楼枫秀吃完,重新提出疑惑。
“这位林氏家祖,你认得他么?”他指着祠堂供奉的牌位问道。
“当然不认得。”楼枫秀吃饱了饭,心情愉快不少,他抬头看了一眼牌位,上头的字半个也不认识。
“所以,为什么要给不认得的人磕头?”阿月当然不理解。
楼枫秀那日盗人钱袋,被人揍的爬不起也不肯下跪,现在没有外人,偏偏要磕给死人。
“哦,习俗。”
“习俗?”
“对,我家习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俗?”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因为,想要知道。”阿月望着他,目光诚恳坚定。
楼枫秀没办法,于是认真回忆了下缘由。
“哦,小时候,我娘不让我捡坟前贡品吃。可是我饿,进了嘴里哪有吐的道理,接着我娘就逼着我给坟主人磕头。”
楼枫秀将蒲团拼成一起,打算当睡垫,阿月搬起身下的,一并放到他面前。
“她说男儿行走世间,宁折不弯,却非要我在坟头下跪。当时我就想,人都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月点头应和道“是。”
“但我娘说,贡品是给死人的,那就是有主的,吃了受的不是活人恩情,而是死人恩情。就是因为人死了,既不能打你,也不能骂你,人不能跟无能为力的死人抢东西。”
阿月微微怔愣,这等穷乡僻壤的道理,简直闻所未闻。
他看着楼枫秀摆好蒲团,歪身倒下,慵懒无状道“我不肯,被我娘打了一顿,于是一边吃一边哭一边磕头。后来我娘死了,我找了好些个坟地,才找全几样贡品拿去孝敬我娘。当时刮大风,贡品摆不起来,想必是她在天之灵不大高兴,只好回头找那些坟地挨个磕头。可是我又不记得,那些东西都是打哪捡回来的,只好一路磕完才算。你别说,贡品还真就摆起来了,可我太饿,又给我娘磕头,然后把它们全部吃光。”
说罢,忆起儿时诸多愚蠢,楼枫秀自己反倒笑了起来。
反观抢人钱袋,被打不跪,他倒有自己的解释。
楼枫秀认为,偷抢这种事,本来就是很丢人的事。
被逮住,打就是了,总之生死在天。
他娘都说了,不跟无能为力的死人抢,但你活蹦乱跳的,还有能耐动手打我,凭什么还要求我磕头?
这是平白的折辱,这很有损地痞脸面,跪了你,往后还怎么混?
他笑的腹部隐隐作痛,抬眼只见阿月却没笑。
他望着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却见楼枫秀神色一冷,直起身来,伸手挡住他的目光。
“他妈的,闭上你的眼。”
阿月错开目光,起身作势落跪,楼枫秀伸手拦道“你干什么?”
“伯母说的对,我吃了,要还的。”
“那是讲给爷的道理,你听来干什么?再说了,爷磕过了,你吃的是我的,不用跪。”
阿月摇摇头,仍然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楼枫秀纳闷道“你非要跪,不如给爷磕俩。”
“你是替我,我替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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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主家来扫祠堂。
一开门,瞧见俩人挤在蒲团上睡成一团,吓的大叫一声,当即挥着扫帚乱打,将俩人打了出去!
接下来,二人不得不露宿夜风。
好在春日渐暖,挑个屋顶,枕着瓦片,天为褥被,也算快活。
阿月想要支摊代书讨生计,楼枫秀便随他到各个街头寻合适的地方落脚。
大帮派占据的繁华街道不敢去,他们便往偏僻街道走。
二人一狗绕开南五里街,直走到西南六街。
此地偏僻冷清,少了许多杂乱,阿月看过位置,便问是否有人占用,邻里街坊听他想要代书,知他识字,当即眉开眼笑,毫不客套的请他帮忙读书看信。
这厢读完一封,旁等的妇人便递上一本书页,要请他教一教自家小儿书页上圈起来的内容。
眼见人越来越多,楼枫秀毫无用武之地,等到无聊,便牵走粉粉独自去转了转,准备瞧瞧哪里有合适生计。
楼枫秀带狗子出了街口,胡乱溜达。
他心知阿月不愿回到杂货间,便没再提过回去一事。
可惜靠自己,既没说好话的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无论大活小活,统统没有找到。
阿月不知道支摊子的难处,楼枫秀却知道。
所以他紧紧裤腰带,打算开始操手老本行,扎在人堆,物色起了人物来。
他下手不挑贫富,专挑看起来不顺眼的,不顺眼的人很好找,跟他气质相符就是了。
只是今日还没选中,却在街头碰见二撂子。
那愣头青先瞧见了狗子,叫道“粉粉!”
狗子天性热情,见人就扑,二撂子搂着粉粉便走到近前来“秀爷,你这几天去了哪呀?杜爷这两天接了个活,完工就能给你跟阿月买棚子了!都让我来找你们好几天了!”
“不用,我跟阿月不回去了。”
“为什么呀?”
“半夜经老听见人唱戏,怪渗的慌。 ”
“我咋听不见啊。”二撂子为难的挠了挠头。“对了,秀爷,徐小姐跟人私奔了,你听说没有?”
闻言,楼枫秀脸色微变,问道“没有,谁告诉你的?”
“你肯定不知道,昨天衙门来人找杜爷问话,好像是杜爷差点抓住什么人,杜爷就说是误会,托人问了才知道,徐小姐被他爹逼着落胎,竟然离家出走了,临走还留信给他爹,说她的郎君会带给自己和孩子幸福。徐老爷差点没给气死,现在不敢往外声张,也不赏银乱抓人了,委托衙役着急出城去找人呢,秀爷你说,这位小姐是不是太可恨啦!”
的确很可恨,就因为她撒了这样的谎,满城无辜和不无辜的流氓地痞几乎全遭了殃。
虽然真相大白,但严查严打期间死了好几个,她倒无所谓,如果不是为了保胎,恐怕满城风雨仍不能停。
楼枫秀怔了片刻,那些话搅和的他脑仁发紧,半晌才道“老杜,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杜爷托人问的,那人是他衙役兄弟呢!”二撂子分明说的明白,倒是楼枫秀问的奇怪。
二撂子咂摸不出哪里不对,左右张望,不见阿月,便问“阿月人呢?”
“去看摊位了。”
“哦,阿月是不是想支摊给人代书?”
“嗯。”
“怎么不找我跟杜爷来帮忙呀!”
“能支的起来再说吧。”
支个摊子,说起来简单,可在这座城里鱼龙混杂,两大帮派比衙门权威更大。
无论你做何等营生,除了缴税,还要额外再交一笔帮派保护费。
没事还得常打点,万万不能得罪人,极其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