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征兰把她拦下去,以防她逆反心理上来,把难得几个喜欢她的老师也得罪了:“老师,电动车的事怎么办?”
马英妹露出狡诈笑容:“我让弓粟从互联网接入我们学校的学生手机搜查。谁拍了照片,我就跟主任说谁带了手机。”
“……”颜阎杵刘征兰:“记得让康烁影把手机藏一下。”
刘征兰沉痛点头:“我会的。”
“那么飞天电动车怎么说?可以解释吗?”马英妹翘着腿问自己的两个问题学生,“你们两个呀,以后工作了,肯定也天天弄出事来。”
社会化程度超低的二人组呵呵干笑:“我们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老师您要不要问一下您的小鼹鼠?”
马英妹捧出谷神,它扛着小铁锹哼哼唧唧:“智神去地质浪漫团了。”
“所以呢?”
“就,我们就放它走了嘛。怎么走就是它自己的事了。”
马英妹捏它:“真是不负责任的姐姐。”
刘征兰立刻浑身难受:“已经很好了好吧,姐姐又不是妈。”
马英妹放她们两人回去上课,除此之外,还一人塞了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用椒盐炸出来的酥皮蘑菇。
晚自习时,造纸厂的废气带着膨胀的有毒气味钻进教学楼里,两个人捏紧塑料袋,匆匆在楼梯口分别了。
二班这节课是物理,刘征兰的主场。但她一向觉得老师讲得太慢太差,所以都是课后自学的。除了讲卷子,她其实不怎么听讲课,于是就在下面摊着矩阵学院借来的课外书吃炸蘑菇。
康烁影晚自习压根没来,家里人过生日,她被妈妈带去陶县吃饭了。她一走,全班几乎没有人敢跟刘征兰搭话,就连平时跟她嘻嘻哈哈的柳令全和张晓怡也有点小心翼翼。
但是大家又真的很需要她的笔记。
物理老师讲完光的衍射,把剩下的时间给学生写作业,自己端起玻璃茶杯啐着茶叶沫子出去了。全班瞬间换了座位,关系好的人挤成一堆。刘征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炸蘑菇,坐在原位没动,想跟她换位的男生眼睛都快眨瞎了她也没动,只能骂骂咧咧地回头。
骂人的话她倒是听见了。刘征兰抬起头冲那人冷笑了一声,没多说什么,那个男同学已经自觉理亏了——学习好的人就是有这种莫名的烦躁优待。
张晓怡怂恿柳令全去找她搭话,柳令全说又不是我要笔记,张晓怡恼怒地揪她的耳垂:“你都有胆子打耳钉,没胆子跟刘征兰说话?”
柳令全捂着耳朵:“唉,打耳钉怎么了!”
张燕之从前往后传检查完的错题本,听到她俩在那儿争论谁去找刘征兰说话,有点想笑:“那我帮你们?”
两个人立刻从后面抱住张燕之的脖子:“谢谢燕儿,你最好了!”
张燕之喊了刘征兰,找她借笔记。刘征兰皱着眉问,你怎么会要我的笔记?张燕之笑吟吟摊开手:“借一下呗。”
刘征兰皱起眉头,冰冷的眼睛盯着张燕之,又挪到张晓怡和柳令全身上,哼笑了一声。张晓怡暗自攥住柳令全的胳膊,而张燕之从桌子下面牵住她的另一只手,捏了捏。
外面有人叫她,似乎是颜阎,她说马老师让她去办公室。刘征兰把笔记和炸蘑菇都放在张晓怡桌子上,向着颜阎走过去。
“你的零食!”张晓怡喊。
“你盯了好久了,拿去吧。”刘征兰背对着她挥手,“有话直说。”
张燕之笑:“这下好了,人家还以为你纯嘴馋。”
张晓怡愤怒地把炸蘑菇扔到桌边。柳令全看她们都不吃,任劳任怨当起垃圾桶,咔嚓咔嚓地把炸蘑菇消灭了。
马老师一打开门,空调的凉爽让两人由衷地叹息:“真舒服……”
办公桌的电脑上面,一个渔夫帽女人朝她们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们……”
刘征兰看了她好一阵,郑重地开口:“你是谁?”
没好意思直接问出这句话的颜阎赞许地给她比大拇指。
女人使劲捏了捏脸。黄铜色的皮肤橡皮泥一样变了形:“啊?很不一样吗?”
弓粟压低声音向两人解释:“是安宁。”
安宁捧着自己的脸,笑眼弯弯:“我是变形怪呀,本体是一团肉泥,有点吓人。为了和当地人交流,我会变成当地人的外形,但这些外形都只是衣服,我会根据环境偶尔换掉的。”
她站在郊外,背景里有一条靛蓝的河,一截金色的光柱在远处闪烁,似乎是光电热站:“我在德令哈,讯传里的神经单元死掉了,我来换新的。”
颜阎和刘征兰对视一眼:死……死掉了?
安宁钻进了饭店,这里就是德令哈的办事处,属于和平联合。几辆皮卡停在外面,饭店里有几个在这儿喝酒的当地人。几个文艺青年,有男有女,在吃面条,几瓶大窑竖在桌上,正好和人数相对应。每个人手底下压着精致的手帐本和精装锁线的诗集,一个头发很短的女生在弹吉他,音乐如同流水或花香涌动。她身边那个打了眉骨钉的女生用手撑着脸颊,轻轻哼着歌。
弹吉他的女生跟安宁打了个招呼。她可能看出安宁身上的泥土和沙砾与此地不符,问她要不要一件衣服。安宁轻快地说不用了,几个女生又问她是不是在拍vlog,来干什么的。安宁说:“我是做地质勘探的。”
“噢。”弹吉他的女生说,“我是学探矿的,但没继续学。很累吧?”
安宁想了想:“我很喜欢。”
“那很好!”女孩子们送了她一瓶大窑,安宁抱着玻璃瓶,咚咚咚上了二楼。
这里有更多奇形怪状的人,刘征兰和颜阎看到了很多长着动物耳朵和尾巴的人类,还有很多一模一样的智械。每个包间都是一间办公室,坏处是空间小,好处是随时可以下楼去拿刚片好的牛肉,淋上自己用黑豆和麸皮酿的酱油。
安宁在一个空包间坐下来,很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嗯……就是……电动车和智神和鱼的事……”
刘征兰警觉:“鱼到底是……?”
马老师立刻糊弄:“哈哈哈哈这种事我们就让它过去吧不是很重要的。”
婚神和大蜘蛛趴在桌子边:“智神到了吗?”
安宁绕着头发:“到了。在做模型。它没有危险,我主要是想谈一谈电动车的事,毕竟也是我们的团员开动它的……”
马英妹摆手:“不怪你。智神自己没正形。”
“你们能否帮我拦截一下电子讯息……如果能尝试限制一下记忆就更好了……”安宁立刻摆手,“我不是提要求。如果你们不愿意帮我也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有条件,请……”
弓粟温柔地劝慰:“没关系……照片和视频我已经拦截了。记忆有点难,但是这里的学生Sep很严重的,对高考没有影响的事,他们明天就忘掉了。”
安宁和弓粟说话还是有点不自在。上次见面团员们对她态度很不好,这次却辗转来求助,总感觉有点微妙。还好弓粟性格柔顺,没有责怪任何人。
“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们说一声。”安宁道,“那辆电动车跑了。”
马英妹:“……什么?”
“就是……跑了……”
刘征兰似有所觉,跨过婚神和大蜘蛛的身体趴到窗边。一辆破旧电动车镇定自若地从藏青色的天空中落下,突突突地把自己停回了车棚。
电脑里的安宁还在解释:“就是自己开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奇妙,反正就是……”
“不用了。”马英妹语气沉重,“我们已经知道它去哪儿了。”
安宁一愣,然后笑了:“那就太棒了。非常感谢诸位的帮助,”
她扛起玻璃管,咚咚咚地往楼下走,没关掉远程传信功能。楼下的文艺青年们还没有走,吉他女见她下来,笑吟吟地招了招手,她手下的诗集翻到海子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安宁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然后钻进外面的皮卡,办事处的人将送她回到团员们身边。弓粟悄悄发过去一道系统提醒,安宁低头看了一眼,“啊”地叫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把视频关掉了。
颜阎和刘征兰被马英妹拎着下楼,去查看那辆电动车。
车身是玫红色的,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即使在对流层里吹了半个晚上,灰尘和智神的脚印仍然很分明。戈壁的碎石和风沙进一步增加了它的磨损。
“怎么说呢……”颜阎吐槽无门,直挠头,“很适合高中车棚。”
“车棚就是会有几辆没人开的车在角落里堆着。”刘征兰抱着胳膊。
“不是……我是觉得这车好眼熟……”颜阎思索,“……这句话也好耳熟,上次我说什么东西眼熟是什么时候来着……?”
刘征兰猛地拍手:“呼叫中心。”
“啊!”颜阎叫,“确实!那个也给我一种眼熟的感觉!”
到底在哪里见过它们?
难道她们所有的奇遇,都是冥冥中有所预兆的吗?
颜阎心头一凉。
夜空忽然变得恐怖起来,每一颗星星都像是缓慢眨动的眼睛。
马英妹蹲下来,用办公室里传了三四代老师的工具箱拆电动车脚踏板。
脚踏板拆下来,带起一大片结块的灰土。马英妹用手机手电筒打光,往电池里面看,两个学生也凑过来看热闹。
脚踏板下本该是电池的地方,一块无骨肉,软塌塌,湿淋淋,黏糊糊,电动车的内脏般蠕动。无血,唯粉红软身。定睛看去,发觉不是团,而是头吞尾,饱胀的一条肉龙!
软肉中翻出脂肪般淡黄固体。刘征兰推开看呆的马英妹,摇车数下,将黄色固体露出。是数条硬物,均匀平铺,自肉中生出石般质感,灰黄如羊汤浮沫。各自支出肉中,像森森龙爪。
反手捏住颜阎手臂:“硬的,骨头。”
是软肉脱骨而下,骨头钙化,它们将彼此当作依靠,互相吞吃吸吮,成了这样的一瓢蠕蠕的粉肉。
马英妹心摇手颤,慌忙盖回脚踏板,扭头用凶狠眼神瞪向两名学生:“你们不许碰它,知道吗?交给大人处理。”
两名学生忙不迭点头:“死也不碰。”“谁碰这玩意儿,怪渗人的。”“颜阎不碰我不碰。”“刘征兰不碰那我也不碰!”
马英妹站起来,脚一软又坐回去。两人要上去扶她,她摆手,摇摇晃晃靠着柱子撑起来,弓粟提醒她吃药,现在心率有150。
“弓粟,知道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吗?”
弓粟没咬死:“可能是医学废料,可能是死婴,可能是灵肉的遗体,可能是变形怪,也可能是藤发人穿旧的衣服。”
“能杀了吗?”
“可以。最简单的方法是往里面倒几罐盐破坏渗透压。”
马英妹站直了。能被杀的东西都没什么可怕的,她让两个女生去收拾书包,今天她开车送她俩回家。两个人连连摇头:“算了吧老师,我们不害怕,而且我们家就在旁边。马上就月考了,您回去出卷子吧。”
马英妹叹了口气,在两个人头上摸了一把。刘征兰躲开了,颜阎被她蹭了一头灰:“行吧,好好睡一觉。害怕就给老师打电话。”
刘征兰说:“这个月真是您出卷?”
马英妹一哽,感动烟消云散,抬脚就要踹。两人左躲右闪,一溜烟从操场旁边的小冲进楼梯口。
她们都认出来了那东西的形状,白着脸对视了几秒。
颜阎言语迟疑:“那是我们第一次碰到怪事变小的时候,帮蚂蚁杀死的……”
刘征兰点头:“是。”
“怎么会在电动车里面?电动车是谁的?”
刘征兰脸色不善:“可能都是律易棋一开始就在找的,穿校服的女生。你记不记得,你看到电动车和呼叫中心时都感觉很眼熟。”
“我看卷子上的题和生词也眼熟。”
“……说的也是。”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刘征兰忽然问:“我们以后怎么办?”
颜阎转着十八妹晚自习还给她的钥匙圈:“能咋办,去莫妮卡整点冰红茶。”
“我是说毕业后。”刘征兰撑着扶手,“□□,看了安宁的视频,羡慕死了。我以后也想到处旅游,实在不行,对自己的工作乐在其中也行啊!”
“现在懂蘑菇头女士了吧?”
“完全懂了。”
“你以后想搞研究吧,普通的物理系你肯定能考上。”
“搞研究巨难,巨麻烦,特别穷,而且是个完全靠天才推进的学科,我这辈子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了。”
“没事,到时候我们都指望着康烁影暴富,包养我们。到时候你安心搞物理,我安心写小说。”
“你说得对,全指望她了。到时候她肯定她开车带我们去海边环球迪士尼玩。”
颜阎大呼:“还真是她会干的事!她还会死命拉着我们拍合照。这就有点恐怖了!”
“都包养我们了,啥都行。希望她行程不要安排太紧,不要选在太晒的季节。最好放假能不出门,在空调屋里跟我们打游戏。”
“附议。我愿意让出手柄。”
“……算了咱俩别说了,一说我又胃痛。”
“你别胃痛了过两天我拿点药给你。”
两个人都知道这是梦话,比电动车里出现生肉,外星人降临地球,宇宙毁灭世界末日还要不可思议。她们不说一句,望着夜晚的天空,那里月亮朦胧,工业污染的废气若有若无地燎着她们的眼睛和鼻腔,松树与农村的平房勾勒出天与地的边缘。夜空浓黑如一无所有的虚无,白墙刺目如压倒一切的光明,而她们走在天与地交界的灰色水泥路上,因为知晓自己的惶然而痛苦,因为习惯忍受痛苦而平静。
她们都明白,自己的灵魂,说不定还在观赏身躯的苦痛,幸灾乐祸地在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