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蛇蜕从地球身上落入浓黑的宇宙中。
秋季快要来到了,它将夏的放肆与不羁、把年轻人们在操场上奔跑的时间收进它芳香四溢的锦盒里。黑天来得更走了,潮水般的暗影用绝望的手指勾勒恒星的光谱。
那骑着电动车远去的鼹鼠和鱼,都像不曾存在。
颜阎把贴着汗津津后颈的高马尾拎出来搭在校服外套上:“就是我呀就是我呀!我是惩奸除恶的super hero哒!”
十八妹用手压着后座上的一大摞本子和纸:“我说真的。”
颜阎不笑了。
笑嘻嘻的人没有表情的时候多少显得有点吓人。十八妹感觉喉咙里抽搐了一下,放学后学生们的自行车铃叮、叮、叮地响着。她感觉颜阎的脑袋变成了一块旋转的空无,里面不喜不悲不言不语,只有一声叹息。
“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如果从认识的人里选一个,只能想到你。”
“好。”颜阎说,手拨了一下车铃,“你要听实话?”
十八妹重重点头:“嗯!”
对面的女孩叹息,气息沉沉:
“不是我啦!”
“啊?”
颜阎哼哼笑起来:“我要是有这能耐,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学去杀人,从今天一直杀到过年,杀足一百八十天,杀出美味杀出鲜。”
十八妹很困惑似的:“好吧……”
“很感兴趣吗?”
“嗯。总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毕竟也不是很大的事,却有人能为此悄无声息潜入别人家,有点可怕。”十八妹若有所思,“这种义侠,最后不是总会变成反社会嘛。”
“但目前也不是坏事吧?”
“嗯……这倒是。”
“但是有一件事你没有注意到哦。”
“什么?”
颜阎跳脚:“吐槽啊!刚才我想出的那个梗没意思吗?吐槽啊!我还特意欲扬先抑了一下!”
“……哈哈?”
颜阎大叫:“我讨厌你!”然后拎着书包肩带就跑。
“你车还在!”
“不要了!你伤透了我的心!我再也不和你们正经人玩了!”说完这句话,颜阎又跑回来,把车钥匙的铁环套在她食指上,“晚上记得还我哦。”
钥匙环上没有挂饰,孤零零的一个。十八妹拿到眼前,没有任何玄机,真就是开自行车锁的。她一脸困惑,逆着放学的人潮往回走。看见马英妹的花圃,她才把生锈的脚蹬撑在地上,一只手扶着大摞“工作”,一只手摇动车铃。
花圃里钻出一个脑袋。大祭司手里捏着一只扁气球一样的机械鱼,食指从鱼的腮盖穿入体内,将鱼的头部撑得饱胀:“下午好呀。我发现了一只能在岸上呼吸的鱼,它的腮好硬……”
从电动车上掉下来的萨卡班甲鱼:“救命!”
没人听懂。
十八妹说:“颜阎说不是。”
“这样啊。”十八妹的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近处,“那,就不是嘛。”
“那你觉得还有别人吗?二班的年级第一?还是那个交际花?当初她们三个玩到一起去就已经够奇怪了。”
大祭司道:“你和我能玩到一起也很奇怪呀。”
“话是这么说。”十八妹蹙眉,“但是,那是颜阎。她对所有成年人,都是那个深仇大恨的态度。她如果有给别人刺青的能力,我真觉得很危险。说不定那件事……”
大祭司在花圃里蹲下,野草刮蹭她的小腿,细细的痒:“不着急,你先好好学习吧。马上就要高考了”
十八妹叹息,深感这里一个靠得住的成年人都没有:“就是因为快要高考了。等到毕业,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会再联系。有些事,我们必须在毕业之前搞明白……”
她们头顶的夜色吞噬了天际。在同一片天穹之下,有许多人背负着天空的沉重,将身体俯进黄土中。
犰狳在山顶上寻找新鲜的岩石露头,山顶和它的骨质甲一样浑圆、憨厚,身上有嶙峋的带状凸起。
对于两条纤细的肢体支撑、两足站立、身体结构非常不适合野外活动的人类来说,行走在恶劣的地势中可能是件凶险的事,但是对于灵肉们四肢着地的身体来说,这就简单多了。地质勘探就应该全权交给它们来做嘛!
它的浣熊朋友坐在山石上,风难得和煦,这里被太阳晒得暖烘烘,比春日缤纷的花田还要温柔。它手里握着一把烘焙鸡肉干,另一只手高高举起肥厚如掌状的叶片,从里面挤出清甜多汁如果冻的叶肉。
“我觉得出野外就应该吃芦叶。”它说。
犰狳打定主意,等它休息完就叫它去打产状。
作为灵肉,它们本应该可以生吃没有智慧的地球动物,或者挖掘地下的植物根茎。可是地质浪漫团的人员数,远远超过当地普通的动物群落,大地不能供给所有人。
它们携带了许多食物。除了烘焙冻干,还有用于补充水的芦叶、补充盐分的盐块和满足口腹之欲的糖浆。那些工业糖浆在它们的原产地可以同时作为药材、建材和调料,如今地质浪漫团的成员偶尔也会遵循古法,用高浓度糖浆来消毒——这并不专业,回到营地后,大家还是会进行医学处理。
自从觉醒联盟和玛丽基金会的合作减少以来,商品一向如此匮乏。柯玛社会虽然会出于智慧造物的同盟感,与觉醒联盟的灵肉低价交易,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政体,很难真正帮助对方度过难关,即使是远在星际文明边界的地质浪漫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商业活动的影响。
“洗斯文!”
浣熊答应了一声,把定点追踪的漆黑剑柄插入地面,葎鸦测绘师衔住一截布满光电黏菌的闪电飞上天空,数个点位被锁定,黏菌组成的闪电如同盛开的花瓣,四处伸展——它开始自动放量,几个点位中落下了闪亮的菌群。
“坷垃!”地面上的团员们呼喊,“快下来!”
“天上——Qra——有东西——Qra——”
地面上的团员们仰起头,放下爪子和地质锤,仰头看向天空。
夜晚慢南方一步降临的柴达木,天空仍然是某种稀薄的蓝。一颗小星星从远处降临,像是果茶里滴入一点奶昔。团员们用自己的视网膜,用翅膀,用义眼和反重力机器,看见一辆落满灰尘的电动车向盆地松散的地面驶来。
电动车上挂着两袋鱼,坐垫上躺着只翻车鲀,车筐里一堆鱼在甩着尾巴。从车筐的格子里,伸出一只肉乎乎的、不容小觑的爪子。
“是智神!”
“智神?”
“哇!智神回来了!”
下溯河谷的安宁扯着绳子,将腿拔离千层饼一样酥脆的河岸,这位团长抬起手腕上和律易棋同原理的磁化十六角罗盘,奋力记下了时间和地点,这才压着渔夫帽匆匆忙忙赶来。
“智神!你决定跟我们走了?”她挥舞着手臂呼喊,“快来吧!地球的勘探快要结束了!”
智神顶开电动车筐的盖子,从里面蹦下来。因为刚从对流层降落,它感觉呼吸困难,身体里的器官被挤得有些疼痛。四肢落地的那一刻,它立刻趴下了。
团员们大笑,爵士用身体下方的吸盘把它吸起来,送到貉子背上:“今天就先休息一下吧哒!”
“明天要回来跟我们一起挖地球啊!”犰狳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部分团员在画图和敲石头,安宁的梗犬托雷和几只灵肉绕着电动车打转转。没人问它为什么离去,也没人问它为什么回来,地质勘探是危险而艰苦的工作。它没有温柔的风景,没有愉快的旅行,没有商业区和随叫随到的美味佳肴。与它相伴的是山体滑坡、中暑、打缕的毛发和崎岖的地形。
在这里,退出和死都是常常发生的。即使来的时候安宁尽力挑选出了吃苦耐劳的团员,即使所有人在出发前都做好了追逐梦想抛弃一切的决心,减员仍然不可避免。因此,大家习惯于不刺探彼此的软弱。
想腰缠万贯功成名就,请好走不送;想生活轻松四处旅游,请不要再来;
想探知世界,想解开谜团,想踩踏没有砖石和混凝土浇筑的土地,不害怕风雨,也不害怕黑夜降临,那么请进,欢迎您来。
安宁带着智神躲进赤狐和鼹鼠们挖掘的地下住所,伊丽莎白正在里面记录归档。地质浪漫团的归档记录方法异于其它。团员会用木头、气读层、釉化材料和防腐剂,制造一个可拆卸模型,模型大概比地球仪大一点,每一块土面、岩石、地貌,事无巨细,如同上帝在建造一个新的星球。伊丽莎白是模型设计者之一,建造者则是蚁群和蜂群。
地心撑着地幔,地幔裹着地壳,30亿年前的地球岩层外覆着25亿年前的片状岩叶,丑陋的灰石豆荚般夹着矿藏。模型像千层酥的挞皮,一层层向外堆叠。每一层的表面,灵肉们用自己的方式留下了笔记。气味、信息素、黏合树胶的味道……对于灵肉们来说,这个模型本身就是一本庞大的地质百科全书。
在槲园星,地质浪漫团的总部,一座有橱窗店铺的两层小房子,有许多这样的收藏。除此之外,当然还有许多化石。地质浪漫团,像一个孩子的玩具箱,里面收藏着生物骨架、弹珠一样的星球模型、奇形怪状的石头、地质锤、水壶、罗盘、放大镜和朋友们的礼物。
地下的临时住所中,安宁给它分享了新鲜的蔬菜叶:“你错过了好多,你知道吗?我们去了地球的海拔最高的山峰旁边,那里的向斜山和球状风华很漂亮,在最高的地方,地上随便劈开一块石头,都能找到水晶的晶簇。”
智神有点遗憾:“我在平原呢。那里平得一点凸起都没有,但是人却很少,特别奇怪。既没有很高很高的建筑,也没有很多很多的山,远远看过去都是一鼓一鼓的房顶。”
“工业城市吧?感觉如何?”
“超级差。经常有人烧塑料和麦秆,很难闻。桌子下面一天就能积灰。”
“学校好玩吗?我还没上过学呢。”
“不好玩。所有人都像死了一样,上课都面无表情,下课不是睡觉,就是发疯一样笑。大部分时候都不抬头,每个月都有人在走廊里突然哭。”
“那好吓人。”
“嗯,比出野外还吓人。”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智神咔嚓咔嚓咬着汁水充沛的蔬菜叶:“骑电动车。”
“骑……”画图的伊丽莎白一顿,“你说什么?”
“电动车。”
伊丽莎白有点出汗:“听起来不像鸟的名字。”
“是电的。”
安宁的笑容僵硬了。
她向外狂奔,风吹掉她头上的渔夫帽,伊丽莎白熟练地接住她的帽子,盖在自己头上。
电动车周围绕了一大圈人,鱼在里面欢快地摇尾巴。安宁把它们抓出来扔在沙地上,满身冷汗地看着电动车。
她问跟上来的智神:“你们是直接开过来的吧?”
“呃……是,这些鱼说,根据它们的观察,它们发现曾经有一个女学生骑着它上天。”
“为什么一定要上天呢?”
“它们说最有地位的人都身处高位。”
“那么……周围有人吗?”
“什么人?”
“什么人都算。”
“哦,什么人都有。”
安宁抱头,眼神空洞地掰起手指:“银河守秘法,反豢养法,爬行文明基础认知巩固法……这下子我们地质浪漫团对地球的历史摇动率要升到史无前例的0.3了。对不起,各位,地质浪漫团怕是到此为止了……”
地上的七鳃鳗说:“我觉得你不用过度担心。”
安宁将它捧起来:“有何高见?”
“你们人类早晚要被我们机械鱼消灭的,到时候,你们就一点烦恼都没有了……”
安宁哭丧着脸:“亏我刚才那么相信你。”
“哼。那个学校,有恐怖的鲜血之王。她和她的语音助手狼狈为奸,到处抓捕锦鲤,屠杀蚂蚁,斩首蛾子,养死绿萝。这样的科学狂人,想必你们也无从抗衡……呃呃呃呃别掐我。”
安宁想起了它们灵肉的造物主,目前已经是电子海幽灵的弓粟。
她说不定能及时制止流言的传播,就算不能制止流言,制止照片也好啊!
她向远处的地洞里喊:“讯传,谁带了讯传?”
葎鸦停在她肩上:“Qra,讯传死了。”
“……什么?”
“好像是当地钾含量太高,神经单元死了。”
安宁大惊:“拿给我看看。”
灵肉抬着讯传来了。它们的讯传是两根四根压缩在玻璃管中的纤维束,任意两根之间都能进行画面显示和气味分子传递。安宁打开玻璃管,身体里的细胞校准显微镜般调整了眼睛的观察倍数,向玻璃管俯身过去。
纤维束内部。所有白色的纤维束、电子元件,都链接着一种极其微小,通体漆黑的单眼生物,它疑似头顶的部位有三根如同鞭毛的竖起。从生物活动层面来看,确实是死了。
安宁悲叹一声,拿袖子擦了擦坐垫,骑上电动车:“最近的办事处在德令哈。我去一趟,重新换一只通讯单元,伊丽莎白监督你们工作,别偷懒哦。”
机械鱼在地上弹跳:“把自行车还给我们!”“那是我们的东西!”
安宁朝它们做了个鬼脸,骑着车突突突走了。
俗话说得好,生物界失去了颜阎,就像鱼失去了电动车。这一天,两项壮举同时实现了。
颜阎拉着刘征兰去跟马英妹讨论飞天电动车,被骂了。马英妹让她别管这些有的没的,把生物学好才是当务之急,你看看你的作业怎么错成这样。颜阎眨巴眼睛,无比可怜:“可是老师,作业就是用来巩固和检测的,我要是一上来就做对,就不用作业了。”
“你就顶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