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君？”

森鸥外打开门，吃了一惊。他暗红色的眼睛剔透宛如玻璃珠，清晰地映出夏油杰的一片狼藉的倒影，浑身是伤不说，整个人乌漆嘛黑，宛如在泥里滚过，裤腿还在滴滴答答渗着泥水，地毯很快洇湿一块黑色的小水洼。

对上医生的眼，夏油杰突然意识到什么，身体僵住，在心中发出哀鸣，有临阵脱逃的冲动。先前在擂钵街，他被同化了，那里就没有“干净”二字，完全忘记了此刻的形象与整洁的普通人相去甚远。

他最开始是想给长辈留下好印象的啊。

被森鸥外打量，夏油杰尴尬到立如针毡，耳根脸颊肌肤都涨成熟粉色，恨不得原地消失，告辞的腹稿都想好了。在他开口前，森鸥外却是让开一步，恢复正常，以长者的成熟和包容熟练应对，“快进来吧。我去拿干净的衣物，你先洗个澡，出来我给你上药包扎。”

“不、不用，”夏油杰是个高自尊的人，无法容忍自己失礼给别人造成麻烦，简直尴尬到手脚蜷缩，他想打退堂鼓，“我想还是……”

“夏油君。我是一个医生。”森鸥外打断他，不赞同地目视，以温和又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你要让一个医者，不负责任地看着一个孩子浑身是伤，冒雨回去然后感冒发烧吗？那就是我的失职了。”

他斩断后路，“而且，你现在这副样子回校，被发现会很难收场吧。”

夏油杰被说中心事，果然犹豫，寄宿学校是很封闭的环境，一点风吹草动都容易引起注意，他不想成为异类和教师的重点关注对象，更不想引起父母注意。

这在森鸥外意料之中，他提高音量，回头向里间喊道，“爱丽丝，我需要干净的毛巾！”

“什么嘛林太郎！”极为不满的娇横女声传来。

长裙打扮的爱丽丝气呼呼跑过来，拿一块白毛巾砸向森鸥外，大骂他“偷懒”、“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做”，半点不留手。可随即看到夏油杰的样子，金发女性的眼睛睁大，面色古怪，像是想笑又努力忍住，不复上次故意与医生作对的样子，少女性情意外的活泼。

她捂住嘴，憋回笑意，不跟森鸥外计较了，机灵地顺应形势，“我去放热水，林太郎的衣服还在楼上的衣柜里，我去拿。”

说着，她裙摆一旋，再次消失了，能听到咚咚咚上楼的声音。

夏油杰没有办法，一时分不清自己现在的模样，是凄惨更多，还是滑稽多点，他鞠一躬，说，“抱歉给您添麻烦了。”然后在玄关处换鞋子。

他脚上的靴子是市面上最好的透气减震防水款，脱靴子的福，没有虚假广告，袜子还算干净，夏油杰感到窘迫，他一贯自我要求很高，性情别扭不愿失礼于人前，也不想接受成年人施舍性的照顾，却不得不陷入进退为难的境地。稍长的黑发从耳朵两侧垂落，遮住他晦涩面红的神情，然后有一片白色盖下来，遮蔽了视野，带着干燥柔软的清香味。

夏油杰愣住。

森鸥外亲自动手，毫不介怀地帮少年人擦着头发，力道轻缓，有照顾人的经验，一片白茫茫中，夏油杰无法判断森鸥外的神情，这让缺乏安全感的他有些不安，只听到医生沉稳磁性的声线，带着安抚，“夏油君是误入擂钵街了吗？”

“是的。”

“遇到了麻烦？”

“嗯”。夏油杰点头。

毛巾被取走了，洁白的布料染上一片污秽，夏油杰的发丝变得略微清爽，视野重新恢复明亮。森鸥外将毛巾向内叠起，拿在手上，露出些许歉疚的神色，“是我的疏忽。”他仿佛真是在懊悔，“我忘了夏油君或许对这片地形不熟悉，夏油君是横滨人，但这里的形势跟爆炸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不，”夏油杰不是滋味，“我太莽撞了。”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以为进入擂钵街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结果被现实狠狠上了一课。

“哦？”森鸥外微讶，定定看他，笑了一下，“看起来是遇到了很棘手的对手呢。”

他穿着白大褂，但身上闻不见令人讨厌的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诊所的味道也很干净，似乎不是很正规。夏油杰跟他进入内部，环视四周，从外部来看，洋房占地不小，但也许是里面隔开的房间太多，放置很多专业机器和药品柜子，不觉便看起来有些逼仄。

但仍旧打理得很整洁。

幸子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袭和服，底色是如颜料在水中晕开那般清浅的淡蓝，柔顺的长发没有装饰，夜幕般垂直地披散着。这样看来，她好似一尊精致的雏衣人偶，和谐又突兀地存在着，与房间内西式的陈设相衬，隐约多了几分大正时代和洋结合的风情。

她穿和服，同洋装的气质并不一样，看起来更静谧典雅了，像是夏日浓绿清幽的琉璃光庭院一般，带着与时光相隔的、无法触碰的美丽，眉眼秀丽狭长，肌肤洁白细腻，比清澈的雨水还要干净。

森鸥外对幼女说话声音更甜，稍微顾忌一下身边的国中生，没有用黏黏乎乎的语气，但还是放低姿态道，“小幸子，可以帮我去拿一下药品吗？要消毒和擦伤、摔伤的药。”

幸子点头，合上画本，搬凳子去药品柜找药。她转头看夏油杰一眼，在心里评估他的伤势，眼中有好奇，但不是针对夏油杰本人，而是对森鸥外的目的，完全忘记了之前见过他。

她也不对夏油杰的凄惨相貌有特殊反应，在擂钵街开诊所，她见过太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病人，也有被同伴背着进门，走到一半手臂或腿摇摇晃晃、突然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