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就是这里。”
戴兜帽的少年将夏油杰引至一栋洋房前。
从位置看,这里靠近旧法租界,别墅设计接近欧式洋馆,建筑学角度看颇为精巧美观,只是多年缺乏打理,墙壁附着爆炸后产生的黑烟,砖墙斑驳,藤蔓攀附,加上周围杂草丛生,藏在幽深的巷道深处,雨天中不觉便有了阴森诡异的感觉,像是蛰伏在阴影中会吞噬人心的怪物。
夏油杰不贸然靠近,谨慎查看,洋房外观上没有任何与诊所相关的标志物。
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地标,五年前的爆炸夷平了一切,只留下一个直径两千米的深坑。
他心中产生疑虑,担心自己是被人骗了。
得到森鸥外发来的地址后,夏油杰欣喜之余,是有些忐忑的。他算是土生土长的横滨人,对这座城市有些了解。森鸥外的诊所位于城市南部,在普通市民眼中,那是一片被妖魔化的地区,也是黑手党斗争白热化的中心地带。虽也有商业设施,走私入境的免税商品价格更为低廉,但鱼龙混杂,禁止靠近。非自然伟力形成的巨大坑洞无时不刻地提醒每一个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堪比小型核弹爆发的爆炸。
夏油杰懂得保护自己,平时连南北横滨的交界处也不会去,只在学校周围活动。他读的是私立,附近设有教堂,在校内选拔唱诗班,周日常有异国人去做礼拜,较为安全。但对危险的警惕心根本无法压倒他旺盛的求知欲和对咒术知识的向往。于是他在星期日离校,在公共交通线的终点站下车,孤身一人躲开市警的警戒标志,穿越了围栏。
他也并非没有依仗,咒力日复一日流经全身,淬炼躯体骨骼,袖口贴身藏有刀刃,相信自己碰到抢劫争斗也不至于任人宰割,性情中被三好学生外表压制的不安分因子蠢蠢欲动。
南边环境比夏油杰想象的恶劣许多,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臭味,脚下满是污水和垃圾,雨水过后更添泥泞,臭名昭著的擂钵街就在眼前,目之所及全是破败的建筑废墟和一些用破烂纸箱或者板子随便搭建而成的、只是勉强遮挡点风雨的临时居所,墙壁都被泡烂了。
眼前的景象超出他以往所有的认知,足以颠覆他的世界观,夏油杰震住了。
在学生中,他是富含社会责任感的那类,平时会关注新闻,但没有一家媒体会报道擂钵街相关的消息,卫星摄像也从不公布这里的图像,似乎无论是民众还是政府,都默契地遗忘忽视了这片区域,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想象日本会有这样的地方,就像是——现实中的炼狱。
他甚至产生了荒谬的怀疑,在这里生活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同胞吗?
他们共享同一片土地吗?呼吸同一片空气吗?这真的不是地球另一边的景象吗?
擂钵街爆炸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租界附近的房子,被战争波及的概率更小,□□不会轻易踏足,价格从来高昂。
他也无法忘记灾难的惨痛,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学校里组织过捐款,他为遇难的人民折叠过千纸鹤祈福,商店和绿化树默契地戴上了白花,民众在同一时间默哀,他也见一向照顾自己的邻居哭到断气,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爆炸区域工作,还有同班多年玩得很好的同桌,事故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就像是泡沫般,破碎覆灭地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直到现在,政府也没有出具遇害者名单,夏油杰不知道同桌的下落。
他的亲人也再没有出现过。
倘若对政府抱有盲目信心,会相信灾后重建这种话,相信受害者得到妥善安置,所有的创痛得到抚慰。可事实上,时间带走了一切,所有人默契地当作这件事不曾存在,爆炸后无家可归的人、失去亲人的人、失去财产的人、失去身份的人、失去支柱的人,像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般徘徊在这片土地。
脚踩在地面上,夏油杰冥冥之中有灵魂出窍的感觉,感受不到半分真实,他产生奇异的念头——
如果当初他的家也在这里,他会怎么样呢?
是会成为枯骨尸体,烟灰粉尘,在高温中一刹那消融殆尽,从此没有人记得;还是侥幸存活下来后留在这里,混迹中其中的一员。
他会变成这里面哪一个人?
危险的人、丑恶的人、贪婪的人、堕落的人、憎恨的人、麻木的人、缅怀过去的人、浑身伤疤的人……他们的眼神叫人不适,有的空洞,有的像是野兽打量猎物,又带着想要将人扯入地狱的恶意。雨水打湿了土地,他们却没有避雨的自觉,失去了好好生活的想法。夏油杰仿佛能听到他们内心深处的声音,仿佛有无形的咒灵在替他们怨恨质问,发出悲哀的呓语:
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遭受这种痛苦?为什么我还活着?你是来嘲笑我们的吗?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你不用成为我们的一员?
好痛啊,好痛苦啊,不想活着。不想死去。
谁来救救我们!怎么才能解脱!
夏油杰产生幻听,犹如回到光怪陆离的东京,一脚突兀踩入人间与鬼界的缝隙,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巨大的惊悚感下,他冷汗直冒,问路的念头打消,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他撞到了面黄肌瘦、衣衫陈旧的孩童,眼神呆滞,头发淌着水,脸蛋脏兮兮,对于年纪外面还在上幼儿园、会被父母牵扯去游乐场、发出欢笑声的的孩子,夏油杰无法无动于衷。
擂钵街有很多恶人,杀人犯、逃犯、盗贼、杀手、国际通缉犯、黑手党,在外界会被追捕的罪犯,逃进擂钵街之后就会销声匿迹,偷渡潜逃,警方多次发出声明警告。
但这里也有很多无辜悲惨的人,失去父母的孩童。
夏油杰用手拦住,没让对方摔倒在地上,他将人扶起来,衣袖被扯住了,干净的白色衬衣上留下脏兮兮的手指印,他眉微皱,不想给医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很快打消这种念头,小孩子抬头,没有故作可怜的灵动,只剩下麻木,“大哥哥,我好饿。”
他吞咽口水,直勾勾盯着夏油杰手中的礼品袋,眼中是失去羞耻的贪婪。那是夏油杰起早在高岛屋排队买的手信,上门拜访长辈,他不想失礼,但经济有限,无法送出合成年人心意的礼物,想起对方有孩子,便去买了昂贵的点心,想来应当是不至于出错的。
此情此景,夏油杰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直接把点心给眼前的孩子,对方不知道几天没吃饭了,手信和人相比并不重要,这是他应当做的,仅仅是举手之劳。
但理智告诉他,他要立刻推开这个孩子逃离,暗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大脑不断提醒他危机感,在这里发无用的善心,无疑是告诉别人他是头可宰的肥羊。贫民窟不是孤儿院,早已脱离社会,有他不熟悉的规则,背后的问题,他根本应付不来,也不是他能解决的。
东京的经历告诉他,不要引起他无法承担的后果。